入伏后的青溪镇像被装进了闷葫芦，日头刚爬过东边的老槐树，空气里就飘着一股黏腻的热气，连巷口老张家的黄狗都耷拉着舌头，趴在墙根下不肯挪窝。岐仁堂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那块黑檀木牌匾被岁月浸得发亮，“岐仁堂”三个隶书字透着股沉稳劲儿。堂屋里，药香混着薄荷的清冽，比外头的暑气好受些——岐大夫正坐在靠窗的案前，给镇西头的李奶奶诊脉。
“您这是暑气伤了脾，昨儿是不是吃了冰西瓜？”岐大夫指尖搭在李奶奶的手腕上，目光落在她泛着虚浮的眼睑上。李奶奶讪讪地笑：“可不是嘛，儿太热，下午切了大半个冰西瓜，夜里就开始上吐下泻，浑身没力气。”岐大夫点点头，提笔在处方笺上写着：“《黄帝内经》‘饮食有节，起居有常’，暑脾胃本就虚，冰西瓜性寒，直克脾阳，这才闹了毛病。我给您开两剂藿香正气散加减，再配上炒山药煮水喝，养养脾胃，这几别碰生冷油腻的。”
正着，堂屋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股热气裹着汗味涌了进来。进来的是镇东头开饭馆的王大柱，四十出头的年纪，个子高壮，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只是脸色不太好看，额头上挂着一层薄汗，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身后跟着他媳妇刘翠花，手里攥着块手帕，一脸焦急：“岐大夫，您快给大柱看看，这都快半个月了，时冷时热的，还拉痢疾，总不见好！”
岐大夫放下手里的笔，示意王大柱坐下：“别急，先伸胳膊我看看脉。”王大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大咧咧地撸起袖子：“岐大夫您尽管看，我这身子骨您知道，打没怎么生过病，上次扛着两百斤的面粉上三楼都不喘。这回就是倒霉，前阵子去邻镇进菜，淋了场雨，回来就开始发寒热，后来又添了痢疾，拉得浑身没劲，可架不住饿啊，一顿能吃俩馒头，还得就着酱肘子！”
刘翠花在一旁拽了拽他的衣角：“你少提酱肘子！昨刚你，你又偷偷买了半只，夜里拉得更厉害了！”王大柱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懂啥？老话都‘痢疾能吃就不怕’，我要是吃不下了，那才真完了！现在能吃能喝，明我身子骨还硬朗，就是这汗出得烦，动不动就一身汗，您给我开点药止止汗就校”
岐大夫没接话，指尖在王大柱的脉象上细细感知——脉象浮数中带着濡滞，不似平时那般沉实有力。他又让王大柱张嘴看了舌苔，舌红苔黄腻，舌尖还带着点刺。“你这病，不是简单的寒热痢疾，根子在胃气上。”岐大夫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脾胃论》里，胃气是‘清纯冲和之气’，人活着全靠这口气撑着，‘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你前阵子淋雨，是外感了暑湿之邪，邪气相搏，才发寒热，这是疟邪作祟；后来邪气流注于肠腑，灼伤肠络，就成了痢疾。”
王大柱挠挠头：“啥暑湿、肠腑的，我听不懂。您就，我这能吃能喝的，咋就跟胃气扯上关系了？”岐大夫笑了笑，拿起案头的一个陶土茶壶：“你看这茶壶，平时装水、泡茶，靠的是壶身结实。要是壶身裂了缝，你还一个劲儿往里加水，水是不是就漏得更快？你这脾胃，现在就像裂了缝的茶壶。你觉得能吃是好事，其实是胃热扰了腐熟之功，脾又运化不了，食物积在里头，反倒成了邪火的‘燃料’，所以你拉的痢疾里带着腐臭，还总觉得饿——这不是真饿，是胃热消谷的假象。”
一旁的李奶奶刚拿了药，闻言插了句嘴：“大柱啊，听岐大夫的准没错！我去年冬感冒，儿子给我炖了只老母鸡，我吃了之后咳嗽更厉害了，后来岐大夫我那时候肺气弱，补得太急，反倒堵了气机，让我喝了三米粥，慢慢就好了。”王大柱却不以为然：“李奶奶，您那是年纪大了，我不一样！我这胳膊腿的力气还在，昨儿还搬了两箱啤酒呢。再了，我问过邻村的老郎中，他也‘痢疾不怕食多’，我这吃点好的，才能有力气扛病啊！”
刘翠花急了：“可你吃了好的，痢疾也没好啊！前儿你吃了冰西瓜，夜里拉了五六回，腿都软了！”王大柱瞪了她一眼：“这么热，吃块冰西瓜降降温怎么了？总不能让我活活热死吧！”岐大夫摆摆手，示意两人别吵：“生冷之物，最伤脾阳。你现在肠腑本就有湿热，冰西瓜性寒，一进去就像泼了盆冷水，把湿热困在里头，更难往外排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止汗，也不是治痢疾，是先把脾胃这‘地基’稳住。”
他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写道：“我给你开两剂药，先清暑化湿、导滞止泻。用青蒿、柴胡清解疟邪，止寒热；黄连、黄柏清肠腑湿热；再配上炒麦芽、焦山楂消食导滞，茯苓、白术健脾益气。这药，你得早晚各服一次，煎药的时候加三片生姜，温中和胃。”
写完药方，岐大夫又叮嘱：“吃药期间，务必忌口。第一，别吃油腻、辛辣的，像你的酱肘子、辣子鸡，一概不能碰；第二，生冷的瓜果、冰饮，绝对不能沾；第三，吃点清淡的，比如米粥、蒸山药、清炒冬瓜，每顿吃到七分饱就校另外，别总往外跑，暑的日头毒，风也带着湿气，你现在正气在‘前线’抗邪，要是再受了风邪，就是雪上加霜。等你不发寒热了，痢疾减轻了，再慢慢加些有营养的，比如清炖的瘦肉汤，循序渐进，胃气才能慢慢恢复。”
王大柱接过药方，瞥了一眼，脸上还是不太情愿：“行吧，我先按您的吃药，至于忌口……尽量吧。”刘翠花赶紧接话：“岐大夫您放心，我一定盯着他！”着，拉着王大柱付了药钱，匆匆走了。李奶奶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大柱，就是太犟了。”岐大夫摇摇头：“是啊，病好治，执念难消。胃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伤透了，再好的药也回乏术。”
接下来的几，岐仁堂里总有人提起王大柱。有人，看见他在自家饭馆后厨偷吃卤牛肉；有人，他嫌米粥没味道，偷偷买了烧饼夹肉；刘翠花也来问过一次，王大柱吃了药，寒热是轻零，可痢疾还是时好时坏，问要不要加药。岐大夫无奈，只能让她再拿两剂原方，反复强调一定要管住嘴。
可王大柱压根没当回事。他觉得自己身体壮，这点病不算啥，忌口纯属“题大做”。那他媳妇回娘家，他干脆关了饭馆的门，买了半只烤鸭、一瓶冰镇啤酒，在家敞开了吃。烤鸭油滋滋的，配着冰啤酒，吃得他浑身舒坦，早把岐大夫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可到了后半夜，麻烦来了——他开始上吐下泻，拉出来的全是清水样的便，还带着腥臭味，浑身发冷，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樱他想给刘翠花打电话，却连拿手机的手都在抖，最后还是邻居听见动静，赶紧叫了车，把他送回了岐仁堂。
那岐大夫刚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正收拾药箱，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喊。他出门一看，王大柱被两个人架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岐大夫……救、救我……”王大柱虚弱地开口，话没完就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抖。岐大夫赶紧把他扶到里屋的病床上，伸手搭脉——脉象细弱如丝，几乎摸不到；再看舌苔，苔黄而燥，舌尖都泛着青。
“怎么回事？”岐大夫问旁边的邻居。邻居叹了口气：“他媳妇回娘家了，他在家吃了烤鸭喝了冰啤酒，后半夜就开始拉，拉得站不住了。”岐大夫眉头紧锁，又翻开王大柱的眼皮看了看，眼睑苍白，毫无血色。“晚了。”岐大夫轻声，声音里带着惋惜，“他这是胃气败了。之前的湿热本就没清干净，又吃了油腻生冷之物，加重了脾胃负担，现在脾不运化，胃不腐熟，水谷精微没法生成气血，正气都耗光了。就像地里的庄稼，根都烂了，再浇水施肥，也长不起来了。”
刘翠花接到电话赶回来时，见王大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顿时哭了出来：“岐大夫，您再想想办法，求您了！他平时那么壮实，怎么会这样啊！”岐大夫叹了口气，还是拿起了处方笺：“我给你开一剂参附汤加减，用人参补元气，附子温阳救逆，再加点麦冬、五味子敛汗生津，试试吧。但你得有心理准备，他这胃气擅太狠，能不能挺过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药煎好后，刘翠花一勺一勺地给王大柱喂下去，可刚喂了几口，王大柱就吐了出来，连带着一口黑血。岐大夫摇摇头，示意刘翠花别喂了：“胃气已绝，药石难医了。《难经》里‘人受气于谷，谷入于胃，以传与肺，五脏六腑，皆以受气’，他现在胃不能受谷，气就断了源头，神仙也救不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王大柱就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总饿，可喂他粥汤，他却咽不下去，只能靠少量米汤维持。刘翠花以泪洗面，隔三差五就来岐仁堂问有没有别的办法，岐大夫每次都只能摇头。直到入秋的前一，刘翠花红着眼眶来给岐大夫道谢，王大柱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就是嘴里还念叨着“不该吃烤鸭”。
那傍晚，岐仁堂里没什么病人，岐大夫的徒弟周收拾着药柜，忍不住问：“师父，王大叔那么壮实，怎么就因为一顿烤鸭没了命呢？”岐大夫坐在案前，看着窗外飘落的第一片槐树叶，缓缓开口：“你还记得《神农本草经》里‘药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又有寒热温凉四气’，食物也是一样。人在健康的时候，脾胃功能强，吃点生冷油腻的，还能运化掉；可一旦生了病，正气都去抗邪了，脾胃就成了‘空城’，这时候再往里头塞‘垃圾’，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拿起桌上的那本《脾胃论》，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里写的‘内伤脾胃，百病由生’。很多人觉得，生病就要补，就要多吃，可他们忘了，脾胃是后之本，本都伤了，补得越多，负担越重。就像打仗，后方粮草供应不上，还硬要往前线送没用的东西，只会拖垮军队。王大柱的病，一开始不算重，要是他能听劝，忌口养脾胃，再配上药，不出半个月就能好。可他太固执，总觉得身体壮就不怕，殊不知，再壮的身子，也经不住胃气的耗损。”
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以后遇到这样的病人，咱们得多劝劝？”岐大夫笑了笑：“是啊。行医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因为不忌口、不遵医嘱耽误病情的人。咱们开方抓药是治病，叮嘱他们饮食起居，也是治病——有时候，这‘嘴上的功夫’，比药方还重要。”
着，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拿起一味炒山药，放在鼻尖闻了闻：“就像这山药，《本草纲目》里它‘益肾气，健脾胃’，平时煮在粥里，就是最好的养胃之物。可要是病人一边吃山药粥，一边又吃油腻生冷的，那山药的功效，也就白费了。”
窗外的色渐渐暗了下来，青溪镇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岐仁堂的药香在夜色里飘得很远。周看着师父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岐大夫治的不只是病，更是人心里的“执念”。而那“有胃气则生”的道理，就像岐仁堂的牌匾一样，在岁月里沉淀着，提醒着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脾胃安，方能百病消。
之后的日子里，每当有病人不理解忌口的重要性，岐大夫总会提起王大柱的例子。没有晦涩的医理，没有复杂的药方，只是用一个发生在青溪镇的真实故事，告诉大家：生病时的饮食起居，从来不是事——那是在守护自己的“胃气”，守护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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