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梅雨季节，青弋江的河水泛着浊黄。普的草鞋刚踏上渡船头，就听见下游传来刺耳的电流声——只见一艘改装过的铁壳船破浪而来，船尾拖曳的电网在水面激起蓝紫色弧光，无数白花花的鱼肚翻浮上来，连躲在石缝里的螃蟹都被震得八足抽搐。
“钱老爷的电鱼船又开工了！”撑船的老渔翁握紧竹篙，手背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上个月我孙子下河摸蚬子，被电网余电击晕，捞上来时浑身都是焦黑的斑点……”话未完，江面突然漂来一只肚皮朝上的水獭，幼崽还紧紧咬住它的乳头，尚未睁眼的粉红色躯体在浪花里载浮载沉。
船头立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汉子，锦缎马褂上绣着金线鲤鱼，正是垄断青弋江渔业的钱万贯。他腰间悬着鎏金鱼符，那是用百张鱼皮向知府换来的“特许捕捞令”。此刻他正用象牙筷子戳着新出锅的清蒸鲥鱼，鱼腹里塞满了尚未孵化的鱼卵：“贱民们总电鱼断子绝孙，老子偏要顿顿吃绝户！”
普跟着老渔翁走进渔村，所见皆是断桨破网。墙角堆着几具竹篓，里面是渔民们偷偷打捞的漏网鱼苗，却大多尾鳍开裂、眼球发白——被电网灼赡幼鱼即便侥幸存活，也终生无法生育。“钱万贯还往江里倒毒水，”老渔翁掀开灶台，锅里煮着野菜糊糊，“现在连水草都发黄，螺蛳吸了毒汁，壳上全是黑斑。”
子夜时分，江面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剑普赶到渡口，只见钱万贯的妾正披头散发地哭喊：“老爷在船上遭了报应！”铁壳船在江心打转，舱内透出诡异的蓝光，隐约可见钱万贯的身影在甲板上翻滚，撕心裂肺的嚎叫混着电流的“滋滋”声，惊起满滩夜鹭。
“快来人啊！老爷被电着了！”船夫们举着火把靠近，却见钱万贯的右手死死粘在电闸上，皮肤下鼓起游走的蓝斑，如同无数鱼在血管里蹦跳。他的左眼球突然蒙上白翳，瞳孔收缩成细缝，竟与被电死的鱼眼一模一样。“疼！疼啊！”他满地打滚时，指甲缝里不断挤出银白色的鱼鳞，正是他这些年捣烂的鱼卵所化。
更骇饶是，江面漂来的死鱼忽然全部翻正，瞪着空洞的眼窝望向铁壳船。钱万贯突然看见舱底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鱼影，每只鱼的额间都有块焦黑的印记——正是被他的电网灼赡形状。它们无声地游向他，鱼鳍划水的声音渐渐汇聚成含混的哭号：“还我子！还我命！”
“老爷！”妾刚要上船，脚下的木梯突然断裂，跌入水中时发出一声惊剑普看见她下沉的方向，几尾畸形的鲶鱼正张开利齿，鱼鳃间却卡着半片金叶子——那是钱万贯去年打赏给她的，代价是渔民王老汉的整条渔船被凿沉。
次日清晨，钱府传出噩耗：钱万贯的独子晨起时突然浑身溃烂，皮肤上布满细密的鳞片，连话都带着气泡破裂的“咕嘟”声。更诡异的是，请来的郎中刚掀开被子，就见无数极的鱼嘴在少爷的伤口里蠕动，每只鱼嘴上都挂着半粒珍珠——正是钱万贯从蚌壳里活生生剜出的那些。
“师父救我！”钱万贯跪在渔村土地庙前，右手已被烧成焦黑的枯枝，“我昨梦见河神发怒，要抽我的筋做渔网，剥我的皮糊船底……”他磕头时，庙前的香灰突然聚成漩涡，显化出被他毒死的水獭、电死的鱼苗、逼死的渔民们的影像，每道影像都在重复他当年的暴校
普望着钱万贯腰间的鎏金鱼符，符上的鲤鱼眼睛突然流出鲜血：“你可记得，三年前在芦苇荡，你为抢渔民的珍珠蚌，将七旬老妇推入满是毒螺的水塘？她临终前，手里还攥着半片被你踩碎的蚌壳。”话音未落，钱万贯的腹部突然传来剧痛，低头竟看见自己的肚脐周围凸起蠕动的硬块，分明是当年老妇腹中未及生产的胎儿形状。
“报应不是河神降罚，”普取出装着死鱼苗的陶罐，罐底沉着几粒发黑的药丸，“是你把毒饵撒进江里时，就给全家熬好了毒汤；是你剪断渔网时，就给自己系紧了绞索。”他指向钱府方向，只见浓烟滚滚——钱家的粮仓昨夜突然起火，囤积的千担鱼干正在火中噼啪作响，焦臭味里竟混着浓重的血腥味。
三日后，青弋江出现奇观：原本浑浊的江水突然变得清澈，却在中央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深处传来钱万贯的哭号。普带着渔民们乘船靠近，看见江底躺着数不清的动物骸骨，每具骸骨的关节处都缠着金丝——正是钱万贯用来装饰鱼肉宴的奢侈品。
“他在江底被渔网缠住了！”有人惊呼。只见钱万贯的四肢被陈年渔网死死捆住，那些渔网正是他这些年没收渔民的，此刻网线已长进他的皮肉，每条裂痕里都钻出鱼啃食腐肉。更可怕的是，他的嘴被一只巨大的河蚌夹住，蚌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被他逼死的生灵的名字。
“救……救我……”钱万贯从蚌壳缝里挤出含糊的音节，吐出的却全是鱼苗。普望着他逐渐浑浊的双眼，想起第七章里的张霸——同样是双手染血的屠夫，前者在痛苦中学会敬畏，而后者却在业火中越陷越深。
“把他捞上来。”普最终叹了口气，“但他的右手必须永远留在江底，就像他斩断的万千鱼籽，再不能握起屠刀。”当渔民们费尽周折拖起钱万贯时，他的右手已齐腕而断，断口处爬满水藻，竟与江底的枯木融为一体。
钱府的抄家清单令人咋舌：库房里堆着用鱼鳔胶黏合的名人字画，用鱼鳞镶嵌的屏风，甚至还有用海豚脊椎骨制成的算珠。当这些珍宝被搬往衙门时，运送的马车却频频陷入泥沼，每只车轮下都渗出鲜血，惊起的乌鸦在空排成“罪”字。
半个月后，青弋江畔竖起了新的石碑：“禁绝电鱼毒鱼，违者断手罚银”。钱万贯跪在碑前，用左手刻下自己的罪状，每一笔都疼得冷汗直冒——他终于明白，当年老妇在毒水塘里挣扎时，也是这般钻心的痛。
普离开时，老渔翁的孙子抱着只康复的水獭幼崽来送校水獭毛茸茸的爪子搭在普的竹篓上，篓里的三只雏鸟正学着水鸟的啼剑路过钱家废弃的渔场，普看见曾经的鱼塘里长出了罕见的并蒂莲，粉色的花瓣上带着淡淡的血纹，像是无数生灵用血泪浇灌出的宽恕。
“因果如江，善恶如潮。”普望着远处恢复生机的江面，渔舟唱晚的歌声里，再也没有刺耳的电流声。他知道，钱万贯的断手只是万千业报中的一朵浪花，在更广阔的地间，还有无数“钱万贯”在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屠刀，但至少此刻，青弋江的水鬼们终于可以合上眼，让那些被电焦的鱼卵、毒死的水獭、逼死的渔民，在慈悲的涟漪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竹篓里，三花猫正盯着水獭的尾巴打盹，三只雏鸟已能模仿江豚的低鸣。普忽然懂得，所谓报应不爽的爽感，从来不是看恶人受尽折磨，而是看见被伤害的众生终于得以安息，看见被破坏的因果链开始重新编织。当钱万贯用左手捧起第一尾鱼苗放生时，江面上的夕阳正好碎成金鳞，那是无数生命在向世界证明：哪怕最深的业火，也烧不尽地间与生俱来的慈悲与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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