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回到自己那处简陋的禅房时,已微亮。
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斜影,案上的油灯还亮着,油芯结了层黑痂,像他此刻的心境。
他褪下沾着夜露的僧袍,换上素色短褂,却没像往常那样打坐诵经,只是坐在案前,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出神。
指尖的念珠不知何时停了,他拿起案上的一张纸条,上面是昨夜与朱棣议事时记下的只言片语——“蒸汽机”“朱植就藩”“兵权拆分”。
每一个字都像是块石头,压得他心口发沉。
方才在燕王府,他得头头是道,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可独自一人时,那份笃定便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的惶惑。
“辽东……真的能如我所言那般拆解吗?”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常孤雏此人,他虽未亲见,却从往来密报中窥得一二——此人不仅善战,更懂革新,短短数年便让辽东从苦寒边地变得兵强马壮,连蒸汽机这等神物都能造出。
这样的人物,岂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朱植能轻易制衡的?
他想起朱高炽信中描述的辽东新学:“学子数千,皆习算学、格物,言必称‘强国’,行必求‘实证’。”
这等风气,与江南的浮华、北平的沉郁都不同,透着一股生生不息的锐气。
再看那些从辽东入朝的官员,虽多是寒门出身,却个个务实干练,在工部、兵部办差,不避繁难,短短时日便站稳了脚跟。
“若是……若是朱植压不住常孤雏呢?”一个念头闯进来,让姚广孝后背泛起寒意。
他撺掇朱棣暗中布局,打的是“分辽东权柄”的主意,可万一辽东不仅没被拆分,反而借着朱植就藩的由头,名正言顺地扩大势力呢?
万一常孤雏与朱植非但没有嫌隙,反而因“皇命”与“实才”相辅相成,让辽东更加强固呢?
他走到墙边,那里藏着一幅自制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辽东的军备布防、粮道驿站。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点,姚广孝只觉得眼晕——辽东的铁骑本就凶悍,再配上蒸汽机驱动的战车、战船,一旦真要开战,北平的边军能抵挡几日?
他先前“断其粮道、焚其煤场”,可辽东的粮储早已自给自足,煤场更是遍布抚顺、本溪,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造反……这条路,真的走得通吗?”姚广孝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动摇。
当年他初见朱棣,“送王爷一顶白帽子”,那时他算定下初定,藩王势大,朝廷难制。
可他没算到朱元璋会如此铁腕,更没算到辽东会异军突起,凭空多出这等变数。
窗外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吵得人心烦。
姚广孝抓起案上的茶盏,想喝口茶定神,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生算尽人心,谋遍下,到头来竟对辽东的局势没磷。
那蒸汽机的轰鸣声,仿佛隔着千里传来,震得他的谋划都摇摇欲坠。
“罢了,既已走到这一步,再回头也晚了。”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纸条凑到油灯上点燃。
火苗舔舐着纸角,将“蒸汽机”三个字烧成灰烬。
他重新拿起念珠,指尖飞快转动,口中低声念起经来。
只是那经文念得断断续续,不复往日的沉稳。
晨光渐亮,禅房里的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灭了。
姚广孝仍坐在那里,身影在晨光与阴影间忽明忽暗。
他知道,无论心虚与否,这场豪赌已经开了局,剩下的,只能交给时运,交给那片正在崛起的辽东大地,最终会走向何方。
自打姚广孝那番话后,朱棣给京师朱植的书信便一封接一封地往应送,频率密得让朱植府上的侍读都犯嘀咕。
起初是封寻常问安信,北平近来风调雨顺,问朱植在京中是否安好。
朱植只当是四哥闲得慌,随手让内侍回了句“一切如常”。
没成想过了三日,第二封信又到了,这次竟附了包北平特产的榛子,信里絮絮叨叨这榛子是燕山深处采的,比京里的甘甜,让朱植尝尝鲜。
朱植拿着那包榛子,对着侍读直皱眉:“我与四哥自洪武十二年在凤阳见过一面,拢共没过三句话,他怎的突然这般热络?”侍读也答不上来,只劝王爷先收着。
更怪的还在后头。
朱植偶感风寒,不过是件事,不过半日,朱棣的信就到了,里头竟夹着张北平老大夫开的方子,这方子治风寒最灵,让他按方抓药,还特意嘱咐“莫要吃生冷,夜里盖好被子”,字里行间的关切,比亲娘还细。
朱植捧着那方子,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自在宫中长大,与几位兄长虽有往来,却都客客气气,尤其这位四哥,常年驻守北平,性子冷硬,当年在凤阳见时,话都带着股边关的风霜气,何曾有过这般体贴?
过几日到了朱植生辰,他自己都没大办,朱棣的贺礼却先到了——一匹上好的玄狐裘,是北平猎户猎到的整狐皮,暖得很,正合京中冬日寒冷。
随礼的信里,朱棣竟还提起朱植幼时在御花园摔了一跤,蹭破了膝盖,“那时候你哭得凶,四哥没敢上前哄,如今想来还觉亏欠”。
朱植看着信,惊得差点把茶盏打翻。
那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他自己都快忘了,四哥怎会记得这般清楚?
更蹊跷的是,信末还提了句“听闻陛下有意让你就藩,若有好去处,四哥在北平给你打前站”,这话看似平常,却像根细针,轻轻刺了朱植一下。
他把这些信拢在一处,厚厚一沓,封封都是家长里短,嘘寒问暖,可字里行间总透着股不出的诡异。
朱植不是傻子,他隐约猜到,四哥这般反常,定是有事相求,可信里偏偏半个字不提正事,只围着他的衣食住行打转。
有次朱植在朝上偶遇北平来的官员,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了句“王爷近来可有要事”,那官员愣了愣,燕王每日除了练兵就是巡边,没见有什么异常。
朱植这就更糊涂了——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四哥到底图什么?
府里的长史看出他的疑虑,劝道:“王爷,燕王毕竟是陛下嫡子,与您血脉相连,热络些也无妨。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信,还是好生收着为妙。”
朱植点点头,把那些信锁进了柜里。
可每当驿站的驿卒在府外吆喝“辽东来的信”,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四哥这突如其来的热络,像团迷雾,绕得他晕头转向,总觉得这平静底下,藏着什么他猜不透的心思。
朝会上,朱元璋一锤定音:“朱植就藩辽东,即日启程。”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站在班列末尾的朱植,那眼神里藏着的热切,几乎要把人焐化了。
散朝还没走到午门,朱植就被人围住了。
户部尚书抢先一步,拱手笑道:“辽王殿下,辽东苦寒,却也是宝地。户部已备下三万两安家银,稍后便送到府中,殿下看还需添些什么,尽管开口。”
朱植刚要谢过,礼部侍郎已挤上前来,手里捧着个锦盒:“殿下,这是臣珍藏的一幅《辽东舆图》,标注了各地的山川物产,您在路上用得上。辽东的几位知府都是臣的门生,殿下到了那边,有任何差遣,他们定会尽心效力。”
这一来二去,朱植被围在中间,左一个“殿下”,右一个“千岁”,听得他头都大了。
往日里,这些部院大臣见了他,不过是客气地点个头,如今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连他府里缺个洒扫的仆役,都有人巴巴地“家中儿手脚麻利,愿送到府中听用”。
回到府里,更不得了。
门房报上来的名帖堆成了山,有江南盐商求见,“愿捐五千石粮草助殿下就藩”;有应织造局的掌事送来几车绸缎,“辽东寒,这些锦缎做冬衣最是暖和”;甚至连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人府理事,都派人送来一对玉如意,是“贺殿下荣登藩王之位”。
朱植坐在书房里,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是傻子,这些人巴结的哪里是他朱植?分明是冲着辽东那块肥肉来的。
谁不知道,辽东这几年靠着蒸汽机和新学,冶铁、造船、垦荒样样兴旺,府库充盈得让应都眼红,是“大明首富之地”也不为过。
如今他要去当辽王,握着辽东的赋税、产业,这些人自然要赶在他启程前烧好这第一炷香。
长史在一旁低声道:“王爷,这些礼物里,有不少是江南士绅托人送来的。前阵子那几家涉案的被抄了家,剩下的都想找个门路,好在辽东做生意。您看……”
朱植拿起一张江南富商的名帖,上面写着“愿在辽东设十处绸缎庄,利润分三成与王府”,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三成?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告诉门房,往后送礼的一概不收,求见的也都挡了。本王去辽东是就藩,不是去做买卖的。”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这只是开始。
刚散朝时,他瞧见几位御史围着吏部尚书,低声着“辽东巡抚的人选,还请尚书大人多考虑辽王的意思”;连宫里的太监都遣人来传话,“娘娘让殿下到了辽东,多照拂些她娘家的商号”。
夜里,朱植翻看着那幅礼部侍郎送的《辽东舆图》,手指划过标注着“蒸汽机工坊”“新学学堂”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这些人巴结的不仅是辽东的财富,更是他这个辽王手里的权。
谁能搭上他这条线,谁就能在辽东分一杯羹。
“罢了,”他把舆图合上,对长史道,“明日把那些名帖都烧了,礼物清点造册,交给户部充公。告诉他们,本王在辽东,只认朝廷法度,不认私情。想在辽东做事,就得守辽东的规矩。”
话是这么,朱植却知道,这趟辽东之行,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那些明里暗里的巴结,不过是序幕,真正的较量,还在他踏入辽东地界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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