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姜府朱漆大门外的两盏羊角宫灯渐次亮起，昏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洒入正厅，映得紫檀木案上的冰裂纹茶盏泛着温润光泽。此刻厅内却无半分阖家夜膳的暖意，姜家老少分坐两侧，连呼吸都似凝在喉头。
姜老太爷姜鸿祯端坐主位，手中白玉扳指摩挲着案上的《论语》，目光沉沉扫过下首。二房姜禹安夫妇并着幼子姜溯、幼女姜滢坐于左首，三房姜禹泰与孙氏夫妇陪坐右首，一众辈皆垂着眼，不敢与主位的威严对视。唯有嫡长房的姜禹同端坐对面，玄色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硬，下颌线绷成一道凌厉的弧度——方才长子姜珏已将今日内宅闹剧和盘托出，他才知晓，自己未归之时，姜溯兄妹竟围着刚寻回的嫡女姜瑜百般刁难，连姜滢都敢叉着腰喊出“赶你出府”的浑话。
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自己午后听闻姜瑜擅闯宋府，未及问明缘由便厉声斥责，还跟着众人要她把那间临着花园的暖阁让给姜滢。难怪那孩子当时眼圈泛红，只低声了句“愿搬去外院”，转身时裙裾扫过门槛的声响，此刻想来竟似抽在他心上。
“大哥，都怪我教女无方。”二房姚氏见气氛凝滞，忙敛衽起身，拉着姜滢的手屈膝欲跪，“滢滢年幼不懂事，明日我便带着她去给瑜儿赔罪，求她莫要记恨。”
“何须如此。”姜禹安伸手扶住妻子，眉头皱起，“滢滢不过是喜欢那屋子的雕花窗，孩子家的心思罢了。瑜儿刚回府便闹着搬出去，未免也太题大做。”
“题大做？”姜禹同猛地抬眼，声音似淬了冰，“我的女儿流落在外十八年，归府首日便被逼得要离府避祸，在你眼中竟是事？”
姜禹安被那眼神刺得一缩，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辩。姜禹同的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姜滢身上：“姜家虽非顶级世家，却也不至于连一间暖阁都置办不起。滢滢若喜欢，明日便让管事按她的心意重新装修西跨院，为何非要抢瑜儿的住处？”
无人应答，厅内只剩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姜禹同的声音愈发低沉：“你们不是缺那间屋子，是打心底里没把她当姜家人，觉得她该低眉顺眼讨好你们，才配留在这府里。”
“大哥这话严重了！”姜禹泰忙打圆场，狠狠拧了把身旁姜溯的胳膊，“孩子们只是玩闹，哪有这些弯弯绕。”
“玩闹？”姜禹同冷笑，“‘滚出我家’这四个字，也是玩闹的？便是稚童，也该知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
姜滢被这森冷的语气吓得一哆嗦，扑进姚氏怀里，瘪着嘴却不敢哭出声。姚氏心疼地抚着女儿的背，哽咽道：“我这就去给瑜儿磕头赔罪，求她回心转意，求大哥莫要怪罪滢滢……”
“娘！”姜溯猛地站起身，青布直裰的下摆扫过凳腿，“本就不是我们的错！她自己闯了宋家的祸，怕爷爷责罚才借故要走，凭什么要我们赔罪？”
姜禹同转头看向他，眼神冷得像深冬的冰：“瑜儿若有错，自有我管教，轮不到旁人置喙。但你若再对她如此态度，往后便不必叫我大伯。”
这话如惊雷炸在厅内，姜溯脸色瞬间惨白。姜禹同又扫过姜澄等辈：“你们也一样，若不愿认这个妹妹，便不必认我这个大伯。”
“不敢！”几个辈齐刷刷起身，垂首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姜禹泰见状忙道：“大哥息怒，孩子们都懂了，往后定当待瑜儿亲如手足。”
“亲如手足不敢求。”姜禹同的声音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在姜承宗家当了十八年养女，吃尽了苦头，如今回了家，我断不能让她再受半分委屈。你们若做不到待她如家人，我便带着她和姜珏搬去城南别院。”
“放肆！”一直沉默的姜鸿祯终于开口，手中的《论语》“啪”地合上，“姜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整体，有我在一日，便不准分家的话！”
满室皆敛声屏气，连姜禹同都垂首应了声“是”。姜鸿祯的目光落在姚氏母女身上：“姜家的孩子，要什么便给什么，但得教她明白，不是世间万物都能任她予取予求。滢滢若再这般无状，便由我亲自教她规矩。”
姜滢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攥着姚氏的衣袖。姚氏忙拉着女儿屈膝：“谢父亲教诲，儿媳定当严加管教。”
姜鸿祯点点头，转向一旁始终含笑静坐的姜珏：“明日你去别院接瑜儿回来，三日后府里设宴请客，要正式认她这个嫡长房大姐。”
“儿遵旨。”姜珏起身拱手，玉冠束起的青丝随着动作轻晃。
话音刚落，廊下传来总管的声音：“老爷，宋世伯与宋夫人求见。”
姜禹同眉头微蹙，这个时辰登门，想必是为姜瑜闯府之事。他起身整了整锦袍，沉声道：“请他们进来。”姜溯几人交换着眼色，眼底藏不住幸灾乐祸——定是宋家来兴师问罪了，看关栩栩这回怎么收场！
很快，宋世伯夫妇快步走入厅中，皆是一身赶路的风尘，脸上却满是焦急。姜禹同上前一步，先开口道：“宋兄，女今日无状，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已……”
“姜兄言重了！”宋世伯急忙打断，竟对着姜禹同深深一揖，“是我们夫妇有眼无珠，误会了姜姐的一片好意！她是来提醒我们府中风水有恙，我们却错怪了她，还请姜兄务必让我们向姜大师赔罪！”
“什么？”姜溯失声惊呼，险些打翻案上的茶盏。满厅之人皆目瞪口呆，看着宋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包裹的东西，双手捧着递向姜禹同：“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求姜大师莫要见怪，肯出手相助我家阿圆。”
灯影摇曳中，姜禹同看着宋夫妇诚恳的神色，再想起姜瑜午后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这孩子，到底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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