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盈原本是不想回去的，她与江家人已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好见面的。
可荣安公主让她去瞧瞧。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光影映照纱帘，无数浮尘攒动。短短一夕差地别，竟有种历经沧海桑田之福所谓的圣贤之言、地之理，皆成了过往云烟镜花水月。
翻过一重山发现还有更高的一重。
在江氏长到摽梅之年，辞盈从未被如此重礼款待过。门卫表情古怪，嘴角却还得努力咧到耳根，更显扭曲，“五女郎总算回来了，女郎如今出人头地，老夫人与郎主都在堂内等候着呢。”
若仅仅只是纯粹的兄妹，他们不会这么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偏生在一层亲密关系上附加一层更亲密的。
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堂内并没有瞧见余氏母子的身影。
本该些什么好叫她忆及往昔、顾念那为数不多的旧情。可江老夫人孤傲，又端惯了架子，怎么也拉不下脸来。江韬捏着长筷，只怔怔出神。
饶观念并非一朝一夕形成，自然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发生改变。
不过，如今正是他对宁闻君的悔与愧到达顶峰的时候。
先妻魂归幽冥，这份情感自然就替代性地转移女儿身上，在辞盈身家水涨船高有了距离感后更甚。
他难得一次抛开利益，做了回为其着想的慈父。
“五娘性子最是温顺无争，真要跟了你阿兄……且不前路未卜，险象环生。家难有真情，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已经叫人给你收拾好东西，过会儿就从偏门离开，乘船走水路去沘城吧。”
见辞盈没有拒绝，他心头更软，愈发认定此前种种叛逆行为是受人撺掇。只是那人他再也不能够指摘。
过去觉得辞盈胆怯木讷，上不得台面，如今再看俱成了乖巧懂事。江韬形容憔悴，苦叹道，“我与你母亲过去有些误会，连累你多年受罪。余氏我会给她一纸放妻书，让她自行回乡安置。”
“至于郎，到底也是为父的骨血，你的手足至亲……”
话没完，就被辞盈打断。少女低垂着浓睫，神情平和到接近冷淡，语气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独断。
“我的手足至亲，从来都只有阿兄。”
“实在糊涂。”
换作从前，江韬早就怒不可遏。眼下亏欠心理作祟，反倒痛心疾首起来，“他过去是你阿兄没错，可如今是大魏的二殿下，何等尊贵显赫，怎还会同你兄妹相称？”
“知晓你心中对为父有怨，但此事非同可，若你所托非良人，过得不好，来日也没法向闻君交代……”
少女没有应答，只缓缓抬起视线。
不带丝毫锐气的柔和眉眼，此刻却仿佛化作无形的刀剑，朝他身上剜来。江韬咬牙，自知当初解凛川一事对不住她，使得这番话飘浮无根，分外讥讽。
“我可以听从您的安排去沘城，但我有个要求。”
见其开口，江韬忙问，“什么要求？”
“您不必紧张，只是件简单的事。”她声音很轻，不同于过往的谨慎微，透着种看尽之后的厌倦。
回想这半生，无一不是变数。
父亲因谣言猜忌生厌，祖母也恨屋及乌漠视于她。而今态度转变堪比翻书，她甚至看不出到底真相揭露后的内疚和身份水涨船高的忌惮，哪个占得更多些。
还有唯一疼爱自己的兄长……幼时缺乏长辈的正确教导和情感指引，她与江聿就像两棵栽种距离过近的植物，无人管教也无人矫正，风吹日晒，野蛮生长。
等到发现不对，根株已扭曲纠结在一起，血肉相嵌，再也拉扯不开。不过任凭如何亲近，也即将遥隔权力之巅。
“我想将母亲的牌位迁出。”
宁闻君是罪人，牌位的确没供在江氏祠堂里。她在云州又没有亲眷故友，便一直锁在不知名废弃角落蒙尘积灰。
母亲至死都想与江氏断干净。
作为女儿，自然要完成她的遗愿。
“这怎么能行？”江韬遽然变了脸色，“我与你母亲有结发之盟，当年都怪贱人在中间挑唆才……”
“破镜纵使重圆，裂痕犹在。覆水纵使强收，已非当初。”辞盈打断他道，“您若真的顾念那一点旧情便成全母亲吧，毕竟十几年前就和离了不是吗？”
这也是姨母的意思。
“还有我与江宾，您也选了后者。”
年少见识浅薄，浮云遮眼，许多事还是她在往前走时，才慢慢看清本质。
余氏的出身甚至比不上宁闻君，宁老夫人原本看不上，觉得一个不光彩的外室能赏妾当都是大的福气。
但为了江宾。
他想在锦绣大道走得平坦，就得掩盖生母外室的过往。
所以即便宁闻君不死，旧情仍在，也迟早要为其让路。
埋藏数十年的恨意从未熄灭。
在失去畏惧的阻隔后，暗火更加疯狂地在她胸腔燎烧，仿佛要将他给予的那部分血液蒸腾殆尽。
辞盈就是恨他。
固然江老夫人迂腐，余氏可恶。
可行凶的刀到底握在谁人手中，她还是分得清的。其余人不过浪潮带起的几点水花，打湿衣角。
真正害死她母亲——是眼前人。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什么孝字压头大过，当初反抗江老夫人，将人迎娶进门时，也不见得有多灵验。
是他用纵容与默许围剿宁闻君，使她孤立无援，如禽困覆车。最后不得不在忧虑愤恨中过世。
发现冤错后，也只急着第一时间将自己摘出，做足无辜面孔。
许是她眸底的火光太烈。
江韬神情微恍，倏地冒出一句，“你母亲她到最后……其实想杀了我。”
也是这样的眼神。
宁闻君当时已经大限将至，病得瘦骨嶙峋，再难辨别出昔年光艳惊动洛河的风采。许是预见儿女会荆棘载途，那日是她唯一一次松软下态度，主动求见他。
然而枕下压着的是锋利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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