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不得安生,宋湘宁送了瑾修仪走后回绛茗轩时只觉身上不好,尤是腹中有气血一阵阵地翻涌。兰若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忙请了太医来看。
孟长沐为她诊过,凝滞的面色慢慢舒展开来,心中长舒一声,方徐徐道:“宝仪并无大碍,微臣方才诊脉,娘娘脉象弦滑略数,弦为气滞,滑为孕脉本象,数则是惊气扰神所致。想来是方才在唐福宫受了惊扰,才致气机不畅,引得胎气微浮,腹中作痛。微臣给宝仪开了方子,宝仪用过两日便好。”
他打开药箱,取过纸笔书下药方,递与兰若,嘱咐道:“这两日只需以当归三钱、白术二钱、砂仁一钱、紫苏梗一钱,再辅以炒杜仲三钱、桑寄生二钱,清水三碗煎至一碗,温服。此方能理气安胎,和中缓急,既解气滞之扰,又能固护胎元,连服三剂,胎气自稳,腹痛便会消退。”
兰若睫羽轻颤,垂眸接过。
孟长沐语毕,略作沉吟后又补言道:“不过龙胎脉象虽稍显躁动,却依旧稳健有力,脉中自有濡养之气,可见根基稳固,并无滑胎之虞,宝仪放心即是。龙胎承继福气,待出世后,自会尽如人意。”
宋湘宁的面色已渐渐平稳了下来,听得此言,眸中蕴了浅浅笑意,微微颔首:“有劳大人费心。”
兰若给她上了茶,她轻啜少许,倚着引枕换了一惬意的姿势,语声淡淡:“孟太医,今日事出,我保得了你一时,却保不了一世。往后的打算,你可想好了?”
孟长沐敛目沉声:“待皇嗣出生,届时微臣会向皇上自请降罪,必不会牵连宝仪。”
宋湘宁支颐轻笑:“今日唱了这么一台戏,我早已身在局郑何要你牵连?我只想问你一句,那药方你可知是如何传出的?”
孟长沐拱手告罪:“微臣半月前给宝仪请脉后,正要将祛暑的方子给宝仪送来,那时却因事耽搁,让常怀修代为送之。彼时御方亦压于镇纸下,想必是那时泄露了出去。”
宋湘宁问:“那时的方子是写在鹅黄笺上的,还是印了半龙纹朱砂记?”
孟长沐细思半晌,笃定地摇了摇头:“那时微臣只是写在了寻常宣纸上,与其他药方并无异处。”
宋湘宁缓缓支起身子,眉头微锁:“这便奇了,既与寻常药方无异,那常怀修是如何得知是皇上的秘方?”
罢,她轻轻叹了声:“从前只知皇上夜中有梦魇之状,听宫里的老人皇上自从逆王宫变后于从前的一些事情便不大记得了,哪曾知皇上竟还落了头风之疾。今日这么一闹,皇上的隐疾便是阖宫皆知了,你为皇上安治之事自也是明然于遁,不只皇上要生气,只怕太皇太后心里也不大舒服呢。皇上是存了心思要瞒住她,慈大事竟召了你去,而未委于太医院的院使段以恒,明摆着是对太皇太后存了防备,焉能让她不寒心。”
兰若亦叹惋道:“宝仪还有心思顾念旁人呢,宝仪可为自己考量考量吧。这种事让人抖搂出来,虽明摆着能看出宝仪是叫人暗算了,可这事到底是从咱们这里出来的。皇上心里存着气,谁知会不会因此介怀宝仪。”
宋湘宁慵怠地勾了勾唇,脸上的情绪不出是喜还是忧:“我有什么可考量的,横竖已经是这样了。我总不能有通的手段回到昨儿重来一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今日我虽叫人摆了一道,可她机关算尽,却也没讨了好处。今儿皇上若不是看在公主的份上,又加之她心里乖觉自请下移权柄,未必能轻易得过。这倒是叫咱们得了裨益,许姐姐此番获协理六宫之权,想来也是皇上顾及她前回受了委屈,故而略作弥补些。”
兰若犹是忿忿:“可皇上未免也太轻易放过她了。贵妃如此搬权弄势,罗织了这么一张大网,心计当真可见一斑!皇上合该彻查此事,狠狠惩治那些包藏祸心的人。”
宋湘宁瞟了她一眼,嗔道:“彻查彻查,皇上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要么她厉害呢,此事伤及龙颜,又惊扰了太皇太后,皇上尚且自顾不暇,又兼之心怀愤懑,更何况大行处置,生怕不闹得满城风雨么?她要的就是我受了委屈也不能不咽下去,有气也不能出。”
兰若冷笑一声:“她想和宝仪鹬蚌相争却讨了个没趣儿,倒是便宜淑妃这个渔翁得了利。只怕贵妃眼下也在唐福宫恨的牙痒痒呢。不过细想来,经这么一闹,她也势必要收敛些了。”
宋湘宁看着榻下默然不语的孟长沐,微有唏嘘:“我这厢闹得倒不打紧,再不济也有个孩子傍身呢。只是可怜孟大人无辜受累,怕往后在宫里,你是待不得了。”
孟长沐温然的面容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郁色,谨声道:“多谢宝仪顾念微臣。微臣如今犯下罪过,怨不得旁人,只能怪微臣自己太过不当心。如今能随侍皇嗣,让微臣略补愆责已是恩,微臣不敢再妄求其他。”
宋湘宁凝眸望了他片刻,见其容色平淡并无愀然,遂也不再言及忧思,柔了声道:“孟大人,那你可知从前知晓皇上此事的可有哪些人?”
孟长沐回顾前事,慢慢道:“据微臣所知,此事除了微臣,应当只有皇上御前伺候的几名近身宫人知晓。”
不及宋湘宁思量,夏姑姑便从外进了来,给她福了福身:“太皇太后怜宝仪今日受惊,命人送来了辽东野山参与西洋的花旗参,给宝仪安神养胎。太皇太后这野山参是她用惯聊,最是补血安精,回阳归心,尝着也有些甘味。这西洋参是今年才贡的,未尝多用,宝仪要吃着好,库房里多的是,叫他们日日送了来;若尝着不好,赏磷下宫人们也罢了,算不得什么金贵。宝仪身子重,如今儿又热,仔细中了暑气,着吩咐不必去谢恩了。”
宋湘宁朱唇莞尔,温声笑语道:“烦老祖宗记挂着,有太皇太后这般照顾,待龙子生下,我定要携了他去慈宁宫给老祖宗磕头,也让他知道,打娘胎里,便有太奶奶如此疼他,他往后可要好好孝敬。”
夏姑姑端肃的面容上也露出几分笑来,点头道:“宝仪有心,太皇太后知道了必然欢喜。眼下凡事都没有您的身子要紧,宝仪好好儿的,便是对太皇太后最大的孝敬了。”
宋湘宁曼睩(lu)含笑:“姑姑的是呢。来姑姑也是辛苦,一面要统管宫里诸般事务,一面又要照拂我的胎事,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她抬手将腕间的青玉绞活环镯褪下,满面亲和地递到夏姑姑手中,笑容可掬:“姑姑可千万莫要推辞,您是抚养过两位万岁爷的人,蒙您的福气我这一胎才能安安稳稳的不出岔子,不我,便是皇上来日怕是也要重重恩赏姑姑的。这点薄礼,还请姑姑笑纳了。”
夏姑姑手上轻推,见她握得紧,便也罢了,遂谢着恩收了下。而后又言尚宫局还有些事情未了,便告辞去了。
不及宋湘宁缓神,便听帘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见许清宜一脸忧色地进来,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见她脸色尚好,才稍许放下心来。未及出声,眼圈先红了起来:“方才在唐福宫见你脸色发白,还强撑着与她们周旋,我这心里便实实地担忧着,生怕有什么不测。如今太医可诊过了?如何?”
宋湘宁含笑拂去她满面忧思,温言道:“姐姐放心,我无碍,腹中的孩儿也一切安好。不过是受了些暑气,静养两日便好,不当心的。”
许清宜握着她的手,犹是面上垂泪:“宫中的孩儿将养不易,可哪有像你这般千难万险的。怀个孩子跟上西取经似的,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太皇太后派人来照顾,一则镇了镇那些个歪门邪道的心思,二来也替你挡了不少阴私的手段。若不然,单单凭着我们俩看顾,可真未必能护这孩子周全。”
宋湘宁嫣然笑道:“我虽愚钝,幸而还有福气。正可谓应了那句‘憨人有憨福’,娘亲已是个蠢笨的了,只盼着孩子能承继皇上与老祖宗的经纬智周,才不算辜负了他们的看重。”
许清宜轻轻抚着她的腹部,笑着道:“你还不知道呢,我才刚得了消息,是瑾修仪回宫后传了太医,一诊竟是有孕了。怕是不一会儿皇上皇后那儿也知晓了,不知怎么高兴呢。”
宋湘宁不由惊喜:“果真是吗?可有几月了?”
许清宜笑戳了戳她樱粉的面颊:“怎么不真呢,院使亲自诊的,快两月了。也难怪杏华阁伺候的人糊涂,瑾修仪向来身娇体弱的,月信也并不调理,如今别我们惊诧,便是瑾修仪自己也还没缓过神来呢。”
宋湘宁正为瑾修仪高兴着,倏尔一怔,侧首望向孟长沐,却见他神色依旧沉静,似是在听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与他并不相干。
她踌躇了两分,轻声慢语道:“孟大人,今日辛苦你了。这里已无事了,大人早些回去歇息罢。”又回眸看向兰若,扬眉唤道:“兰若,好生送送孟大人。”
待二人走后,宋湘宁复道:“姐姐,你如今以贵人之位而奉协理六宫之权,好事不假,却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可定要万事心。”
许清噎扫过的蛾眉如月牙般弯起,口中宽解:“你放心,我虽不喜与人争执,却也不是那让人轻易欺负了去的主儿。阴有阴道,阳有阳道。她们惯用的那些邪祟伎俩,我自入东宫侍奉这些年来,也见了不少。事已至此,怕是无用了,不过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而已。”
宋湘宁的眼中漾起点点星河,盈盈凝向许清夷脸庞,轻轻道:“我信姐姐。”
她默了默,忽而扬声问道:“姐姐,我一直未曾问过你,在这宫里,人人都有所求。皇后求母族安稳,贵妃求权禄荣华,淑妃求帝王真心,而姐姐从不曾争宠谋权,我想知道,姐姐在这宫里可有心念之物么?”
许清宜替她扶了扶鬓边的碧玺石簪花步摇,声音温柔似水:“玥儿,紫禁城虽为下富贵所极,却也并不是人人都想入这红墙翠瓦中蹉跎一生。但这宫里的许多女子,她们都是没得选的。便是位份尊贵如皇后,母家强势如淑妃,你觉得,家族送她们入宫前会问过她们的意愿吗?”
宋湘宁黯黯垂眸,低声絮语:“那姐姐会怨恨吗?就这么被人敲定了一生,一辈子都不会有转圜之地了。”
许清宜笑意淡淡,如春日的朝阳,温暖却不灼目:“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既入此境,我自安其心。既知意如此,我又何必怨尤人呢?其实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我若安之乐之,自能修来我的一番缘法,度得此生圆满。命虽有定数,冥冥之中道路已定序章落成,墨迹已干无从更改。但这路上的每一步,该如何踏出深浅,枯木逢春,却是由我自己而定。”
宋湘宁微微怔然,方欲细细揣摩此语,却见雪信踟蹰着走了进来,直直地跪了下,讷讷低声:“奴婢给贵人宝仪请安。”
宋湘宁眸中微动,语气淡然中透着清冷:“有什么事么?”
雪信伏首于地,不敢看她:“篱落自宝仪回宫起便一直跪在院中,已有一个时辰了。奴婢……奴婢斗胆替她求见宝仪。”
宋湘宁语调平淡:“我并没有让她跪下,是她自己要跪罢了。你若看不过,便让她起来。”
雪信再拜:“没有宝仪的吩咐,篱落不敢起来。”
宋湘宁见她身子发颤,从未有过这般可怜模样,鼻尖一酸,叹道:“你起来罢,让篱落也进来。我是该好好同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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