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深夜。卢沟桥以西三十里,闯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熊熊,驱散了春夜的寒意。
李自成披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袍,未着甲胄,正就着灯火,仔细研究摊在桌上的北京城防图。
刘宗敏、田见秀、李过、顾君恩等心腹环绕左右,人人脸上都带着亢奋与凝重交织的神色。
“德胜门、阜成门守军抵抗最烈,西直门、彰义门已有松动迹象。”
刘宗敏粗壮的手指戳在地图上,
“要我,集中所有红夷炮,猛轰德胜门!只要轰开一个口子,老子亲自带老营兄弟冲进去!”
“不妥,”
顾君恩捻须摇头,
“德胜门是京师北门要冲,城墙最厚,强攻损耗太大。
且城内尚有京营数万,困兽犹斗。不若继续施压西直、彰义二门,同时派细作混入城中,散播流言,动摇其军民之心。”
李过点头附和:“顾军师所言有理。我军连日疾进,将士疲惫,粮草转运亦需时间。不如围而不攻,待其自乱。”
“等?等到什么时候!”刘宗敏瞪眼,“夜长梦多!关外那些鞑子可没睡觉!万一他们……”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亲兵急促的禀报:“闯王!京师有秘使至!”
帐内瞬间一静。众人面面相觑,这个时候,京城里谁会派秘使来?
“带进来。”李自成沉声道。
片刻,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棉袄、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子被带了进来。
他显然极度紧张,一进帐就扑通跪倒,从怀中掏出一个蜡封的细竹筒,双手高举过头:
“奉……奉我家主人之命,面呈闯王。”
亲兵接过竹筒,检查无误后递给李自成。
李自成捏碎蜡封,倒出一卷极薄的丝绢。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极的楷书:
“明日辰时三刻,德胜门外五里亭,一会。朱由检。”
没有印玺,没有官职,只有一个名字。
但就是这个名字,让帐中所有人呼吸为之一滞。
崇祯皇帝!他竟然要亲赴阵前,与闯王“一会”?!
“这……这是陷阱!”
刘宗敏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道,“定是想诱骗闯王前往,暗设伏兵!”
田见秀也皱眉:“或是缓兵之计,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顾君恩盯着那丝绢,沉吟道:“崇祯性烈刚愎,宁折不弯。如今穷途末路,竟肯放下身段约见……此事蹊跷。”
李自成没有立刻话。他将丝绢凑到灯火下,反复看了几遍。
字迹工整清瘦,力透绢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这确是崇祯的笔迹,他见过崇祯下发的檄文抄本。
崇祯想干什么?
求和?投降?
还是……如刘宗敏所,设局?
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瘦弱而又美丽的身影。
“你们都退下。”
李自成挥手,“宗敏,加强营防,多派斥候,严防京师方向异动。顾先生留下。”
众人虽疑虑重重,但见李自成神色坚决,只得领命退出。
帐中只剩下李自成与顾君恩。
“顾先生,你怎么看?”李自成将丝绢推到他面前。
顾君恩沉吟良久,缓缓道:
“闯王,崇祯此人,极重颜面,尤畏史笔。主动约见敌方首领,于他而言,比杀了他更难受。
他能走出这一步……要么是彻底绝望,心存死志,欲做最后了断;要么……是有人,或有事,让他看到了某种‘可能’,逼他不得不走出这一步。”
李自成眼神一凝:“先生是指?”
“闯王可还记得,顾云初顾司正?”
顾君恩压低声音,
“她出身明廷,曾任崇祯近臣。秦岭之后,一直随军。
此番我军入晋、克保定,约束军纪、安民举措,她出力甚多,其言行理念,军中不少将士、甚至沿途百姓皆有感知。
而崇祯……绝非耳目闭塞之人。”
李自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敲击了几下。
顾云初……那个病骨支离却硬撑着一口气、将统筹司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人。她写给崇祯的信,是他默许玄素设法送出去的。
信的内容他大致知晓,无非是劝崇祯顾念生民,莫作困兽之斗,并隐晦提及闯军的变化与可能的承诺。
当时他默许,是存了几分动摇明廷军心民心、减少攻城阻力的心思。
却未曾想,崇祯的反应竟是……亲自来见?
难道那封信,真的在崇祯心中激起了波澜?那个刚愎自用的皇帝,竟会听进一个“叛臣”的“逆言”?
“顾云初现在如何?”李自成忽然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急迫急迫。
顾君恩微微一愣,随即答道:
“据玄素道长所言,顾司正身体……越发不好了。从保定出发后,一直高烧昏沉,时醒时睡,咳血不止。今日午后醒来片刻,喝了药,此刻怕是又睡了。”
李自成眉头紧锁。
他站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炭火噼啪,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阴晴不定。
“闯王要去见崇祯?”顾君恩试探着问。
“见,为何不见?”
李自成停下脚步,眼中精光闪动,
“他敢来,我岂能不敢见?正好听听,这位大明子,最后想些什么。也看看,他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那安危……”
“五里亭地处开阔,四周一览无余。多带精锐,提前清场,他玩不出花样。”
李自成顿了顿,
“但先生所言有理,崇祯此变,或与顾云初有关。她……或许能猜到些什么。”
他转身,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大氅:“我去看看她。”
“此刻?”顾君恩愕然,“闯王,夜深了,且顾司正病重,怕是……”
“无妨。”李自成已大步向帐外走去,“有些话,需得当面问她。”
夜风凛冽,卷起营中旗帜。
李自成只带了两名贴身亲卫,穿过连绵的营帐,走向位于中军后侧、相对安静的统筹司驻地。
那里灯火零星,大部分吏员已歇息,只有值守的卫士在寒风中警惕地巡视。
顾云初的帐篷单独设在一处背风的坡下,帐内透出微弱昏暗的光。
玄素正从旁边的帐篷出来,见到李自成,明显吓了一跳:“闯王?”
“她醒着吗?”李自成目光落在那顶安静的帐篷上。
玄素面露忧色:“一个时辰前醒过,喝了药,勉强进了半碗粥,又睡下了。此刻……怕是睡得不安稳。”
“我进去看看。”李自成着,已掀开厚重的毡帘,弯腰钻了进去。
玄素疑惑扭头看过去:“???”
帐内比外面暖和许多,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一盏油灯放在角落的几上,灯芯拧得很,只发出昏黄朦胧的光。
顾云初躺在铺着厚厚兽皮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两层棉被,依旧显得身形单薄如纸。
她侧身蜷缩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紧蹙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极,唯有颧骨处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呼吸轻浅而急促,偶尔会发出一两声压抑的闷咳。
李自成放轻脚步走到榻边,静静地看着她。
不过数月,记忆中蓝田别院里那个虽然憔悴但眼神清亮、脊背挺直的“顾钦差”,已瘦脱了形。
露在被子外的手,指节分明,苍白得能看见皮下青色的血管。
他忽然想起秦岭冰涧旁,将她从悬崖孤松上救下时,她也是这样轻,这样冷,仿佛一碰即碎。
那时他心中涌起的陌生恐慌,此刻竟又隐隐浮现。
似是察觉到有人注视,顾云初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神先是涣散迷茫,待看清榻边高大的人影轮廓,才逐渐聚焦。
“……闯王?”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呼吸声盖过。她似乎想撑起身,却因无力又倒了回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自成下意识伸手,想扶她,却又在半途顿住,改为拿起榻边几上的水杯,试了试温度,递到她唇边:
“别动,喝水。”
顾云初就着他的手,费力地抿了两口温水,咳嗽才稍稍平息。
她抬眼看他,眼中带着明显的疑惑。
深更半夜,李自成亲自来她的病榻前,绝非常事。
“感觉如何?”
李自成放下水杯,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他的语气比平日少了几分威压,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尚可。”顾云初简短地回答,目光却紧锁着他,“闯王深夜前来,必有要事。”
李自成也不绕弯子,从怀中取出那卷丝绢,展开在她眼前:“你看看这个。”
顾云初凝目看去。当看清“朱由检”三字时,她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随即又是撕心裂肺的呛咳,这一次,竟有血沫溅出唇角。
李自成眉头紧拧,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一方自己的汗巾,伸手去擦她嘴角的血迹。
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心。
顾云初偏头避过,自己用袖口擦了擦,喘息着,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丝绢:
“他……他要见你?”
“明日辰时,德胜门外五里亭。”李自成收回手,将丝绢放在她枕边,“你觉得,他意欲何为?”
顾云初没有立刻回答。
她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这个消息对她冲击极大,也耗尽了本就微弱的气力。
良久,她才重新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
“他……应是看到了我送去的信。”
她声音低如蚊蚋,却字字清晰,
“若非走投无路、心神剧震,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走出这一步。这是……这是他将自己,将京城百万生灵,放上了赌桌。赌你的……一念之间。”
“赌我什么?”李自成身体微微前倾。
“赌你……是否真如我信中所言,志在下,而非屠城泄愤;赌你是否……愿意给这座城、给前朝皇室、给那些大多数只是随波逐流的官员百姓,一条不那么血腥的活路。”
顾云初看着他,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回光返照,“闯王,这是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改变‘命’的机会。”
“命?”李自成咀嚼着这两个字。
顾云初却似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喘息片刻,才继续道:
“崇祯此来,必是心存死志,却又被‘保民’之念所困,矛盾至极。
他或许会言辞激烈,或许会试图以帝王身份压你,或许会提出你难以接受的条件……
但他亲自来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她睁开眼,目光恳切:
“闯王,我知道你恨贪官污吏,恨腐朽朝廷,恨不得将其连根拔起,血洗一遍。
但……京师不同。它是下中枢,是文明汇聚之地,是万民仰望之所。
城破之后,你若能约束将士,严明军纪,保全宫室,安置宗室,择贤而用,赦免大多数只是混口饭吃的底层官吏……
那么,你得到的将不仅是一座城,更是下人心,是统治的合法性,是史书上可能……偏向你的一笔。”
“反之,”
她语气转冷,带着一种悲凉,
“若纵兵大掠,屠戮宗室,焚烧宫阙,践踏斯文……
那么,你或许能得一时的财物和快意,但失去的,将是整个下的归附之心。
关外虎视眈眈者,正愁没有借口;江南半壁,更会以‘为君父报仇、保华夏衣冠’为名,誓死抵抗。
到那时,你得到的,将是一个四分五裂、烽烟更炽、流血漂橹的下。而这,绝非立志开创新朝者所愿见。”
她一口气了这么多,已是气若游丝,冷汗浸湿了额发,却依旧强撑着,望着李自成:
“闯王,明日之会,凶险异常,却也机遇空前。如何应对,在你一念。云初……言尽于此了。”
完,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头一偏,再次陷入昏睡。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分。
李自成坐在榻边,久久未动。
帐内寂静,只有她微弱不定的呼吸声,和油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她的话,像重锤,敲打在他心头。
那些关于“命”、“人心”、“合法性”的言辞,是他手下那些谋士鲜少会如此直白、如此尖锐地提出的。
他们更多是劝他如何攻城略地,如何分配利益,如何威慑敌人。
只有她,这个来自敌对阵营的女人,一次次将他最不愿直面、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
而他,竟然……该死的在意她的看法。
他看着她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她刚才偏头避开他擦拭的动作。那一瞬间的疏离和倔强,竟让他心头莫名一刺。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用指腹极轻地擦去了她唇角残留的一点点血渍。
动作轻柔得与他满手老茧和征战杀伐的气质格格不入。
指尖传来的温度,滚烫而脆弱。
“顾云初,”
他低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若能一直……清醒地站在我身边,该多好。”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起身,大步走出帐篷。
帐外,玄素还在候着,见他出来,连忙上前。
李自成丢下一句话,语气不容置疑,“她若醒了,告诉她,她的话,我听见了。”
完,他头也不回地没入沉沉夜色,走向中军大帐。背影在火把光影中,显得愈发高大,也愈发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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