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柄上的温度还在攀升，像是有人往里面灌了熔化的铜水。我站在城门前十步远的地方，脚底能感觉到黄土下有东西在动，不是脚步，也不是地脉，更像是一根线，从地下穿过去，绷得越来越紧。
就在这时候，耳垂上的缺角铜钱轻轻一震。
不是风，也不是幻觉。那颗卡在铜钱缺口里的桃酥残粉，突然自己飘了起来，悬在半空，微光一闪，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拨了一下。紧接着，地上那些早已散落的粉末全都浮起，如星屑逆流，朝着归墟剑汇聚。
我右手没松剑，左手缓缓抬起，掌心朝上。
灰烬落在掌中，不烫，也不轻，反而沉得像一块铁片。
可就在接触皮肤的瞬间，整团粉末炸开成七道流光，直冲剑鞘。
“嗡——”
归墟剑第一次发出这么响的声音，不像剑鸣，倒像一口老钟被人狠狠撞了一记。剑鞘表面裂开细纹，金光从缝里钻出来，三个字一个一个浮现：**因、果、律**。
我没眨眼。
这三个字刚成形，四周空气就像煮沸的水一样翻腾起来。远处的枯草开始褪色，由黄转白，再变成一种不出的灰蓝，像是被人用笔刷掉了颜色。地面的裂痕里渗出光丝，纵横交错，织成一张网，往上爬，缠住我的鞋尖。
我低头看了眼右掌贴过的地面，刚才感知气流时留下的掌印还在，但现在，那印子里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账本上的条目——“赊米三升”“修门钉五枚”“陈无咎欠桂花酿两坛”……一条接一条，自动滚动，像在结算什么。
“慢嚼。”我低声念了一句。
不是对谁，是提醒自己。师父给的桃酥，我一直没舍得吃完，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非得“慢嚼”。这不是点心，是引子，是钥匙转动前的最后一滴油。
话音落地，剑鞘上的“因果律”三字猛地一亮，随即向内塌陷，化作一道旋转的符文阵。七道流光绕阵而行，速度越来越快，每转一圈，周围的景物就虚一分。远处的山影变成了竖列数字，飘在空中；风吹过的声音断成了节拍，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这地方……正在变成一本活账本。
还没等我反应，一道青影从虚空中踏出，站在我身前半步。
是司徒明。
不，不是他本人。是残留的剑气凝成的虚影，只有轮廓，脸上那半片琉璃镜模糊不清，但右手还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戒尺。
他没话，抬手就是三下。
“当！当！当！”
戒尺重重敲在归墟剑鞘上，每一下都震得我手臂发麻。第三声落下，他嘴唇微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法则需记忆为燃料。”
完，整个人开始碎裂，像墨汁滴进清水里，一点点晕开、消散。最后消失前，他的右手抬了抬，做了个拨算盘的动作。
我懂了。
这玩意儿要烧东西才能运转，烧的还不是真气，不是血，是**记忆**。
我闭上眼，任一段画面浮上来——七岁那年冬，雪下得特别大，当铺门口结了冰。我摔了一跤，膝盖破了，哭着往里跑。师父正坐在柜台后啃桃酥，见我进来，头都没抬，只把褡裢往地上一甩，半块点心滚出来，沾了雪和泥。
“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我没敢捡，他就真一脚踢进雪堆里。
后来我偷偷挖出来，洗了洗，啃了三。
那段记忆不算多疼，也不算多暖，但它真。是真的发生过，真的存在过。
念头刚落，胸口一空，像是有什么被抽走了。再睁眼时，视野清晰了一瞬，剑鞘上的符文阵稳定下来，七道流光齐齐没入地下，顺着裂缝蔓延出去，像在画阵。
我知道，它们连上了。
就在这时，城外三百步开外，一声脆响。
不是雷，不是石裂，是玉器碎裂的声音。清清楚楚，整整齐齐，仿佛三百个人在同一秒捏碎了颈间的坠子。
我抬头望去。
浓雾不知何时已压到眼前，灰白色，翻滚着，像煮沸的粥。雾里站着一个人影，轮廓纤细，裙裾垂地，发丝间透出淡淡的青光。她没动，也没话，可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目光落在左臂那道刚显出的剑痕上。
苏红袖来了。
她身后，雾气深处，隐约有兵刃出鞘的声音，低沉密集，如同潮水拍岸。妖兵已经布阵，只等她一声令下。
可她不动。
我也不动。
剑鞘还在发热，记忆燃烧后的空荡感还在胸口回荡。我忽然笑了下，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雾里的人听见：
“既然你要烧记忆……那就烧你埋下的局。”
话音未落，归墟剑猛然一震，剑鞘上的符文阵倒转，七道流光从地下收回，全部涌入剑身。刹那间，七柄锈剑的虚影在我背后浮现，虽不完整，却已共鸣。
地静了一瞬。
然后，夜无痕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笑意，像是在讲书：
“陈无咎，你以为觉醒的就是你自己？你不过是道轮盘上的一颗子，走一步，算一步，逃不出命格，也改不了因果。”
我没理他。
只是将归墟剑横在胸前，左手抚过剑脊，指尖划过一道旧痕——那是三年前师父失踪那晚，我在梦里斩出来的。
雾气开始流动，朝着我缓缓推进。苏红袖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九尾未展，却已有压迫如山。
我站着没动，右手缓缓收紧。
剑柄温热，像是有人刚刚松手，把它交到我手里。
雾距我还有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我能看清她裙摆上的花纹了，是某种古老的符咒，随步伐闪烁。她的手抬了起来，似乎要摘下颈间玉坠。
我也抬起了手。
不是去拔剑，而是摸向怀里——那里还剩一点桃酥的碎末，沾在油纸角落。我捻了一撮，放在舌尖。
干涩，微甜，带着陈年的油哈味。
我慢慢嚼了嚼。
咽下去的那一刻，归墟剑鞘上的“因果律”三字，突然由金转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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