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光之城”的占领，并未带来预想中的万众一心、同仇敌忾。
相反，当最初的胜利狂热褪去，当惨烈的伤亡统计与冰冷的内环防御情报如同两盆冰水接连浇下，潜藏在联军这支多元复合体内部的矛盾与分歧，终于如同暗礁般，在退潮后露出了尖锐的棱角。
休整期的营地，失去了最初劫后余生的庆幸，渐渐被一种沉闷、焦虑乃至压抑的气氛所笼罩。
伤兵的呻吟不再是唯一的背景音，取而代之的，是各族将士之间愈发频繁的、带着火气的低声争论，以及高级将领会议上，那一次次欲言又止、暗流涌动的沉默。
分歧的源头，直指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绝望的前路——通往“无尽云海”和“寂灭神狱”的荆棘之路。
首先发难的是部分妖族将领。
在一次由白枫主持的、讨论下一步物资调配与兵力补充的例行会议上，一位以勇猛和直肠子着称的妖族大将，裂岩部的首领石吼，猛地拍案而起，声音如同闷雷，震得临时拼凑的石桌嗡嗡作响。
“陛下！白枫大人！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
石吼瞪着一双铜铃大眼，身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攻打神殿时留下的伤，“俺就想问一句，为了救回太后一人，把咱们妖族儿郎的命像填坑一样往里扔，值吗？！”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些同样面带忧色的妖族同僚，声音带着悲愤：“从破碎壁垒开始，咱们死了多少好兄弟？‘乱星坟场’埋了多少妖族好汉？攻打这鸟城，光是俺裂岩部，能站着走下来的就不足三成！现在前面还有什么‘星链’、‘回廊’、‘云海’，听着就他娘的吓人！那是神界的老巢！咱们这点人马，够填几条缝？”
他转向秦枫，虽依旧保持着礼节，但语气已带上了质疑：“陛下是俺们妖族的皇，俺们效忠陛下，万死不辞！可……可再这么打下去，妖族就要被打光了！到时候就算救回了太后，咱们妖族元气大伤，还能在六界立足吗？不如……不如见好就收，占了这辉光之城，站稳脚跟，从长计议！”
石吼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不少妖族将领虽未明言附和，但闪烁的眼神和沉默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他们的倾向。
连续的恶战、巨大的伤亡，让这些以勇武着称的妖族，也感到了发自骨髓的疲惫与对未来的恐惧。
几乎与此同时，魔族阵营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在一次范围的战术研讨中，几名出身于魔界激进派系“焚狱谷”的魔族军官，对目前“稳扎稳打”的策略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如此畏首畏尾，何时才能攻入神界核心？”一名脸上带着魔纹、眼神桀骜的魔族统领冷哼道，“神界防御森严？那就用更强大的力量将其彻底碾碎！我魔族秘传的‘九幽唤魔阵’，若能以百万生灵精血为引，足以召唤深渊魔影，瞬间撕裂那所谓的‘神圣星链’！还赢万魂蚀神咒’，专克神圣灵魂，若能施展，何惧那些鸟人使？”
这些极端而危险的提议，立刻遭到了以沐芊雪为首的、相对稳健的魔族将领的反对。
双方在会议上争得面红耳赤，魔气与煞气隐隐对冲。
激进派认为稳健派过于保守，错失战机；稳健派则斥责激进派罔顾后果，一旦动用禁忌魔法，必将引来道反噬，甚至可能导致联军内部崩溃。
而清苍宗方面，虽然碍于秦枫的威望和与妖界的盟约，没有公然提出异议，但一种无声的不安也在弟子间蔓延。
看着每日运下城墙的同门遗体，看着那些被神圣道伤折磨得形销骨立的道友，许多年轻弟子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朝气，多了几分迷茫与不忍。
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私下里向白枫表达了对“杀孽过重”以及“是否背离修真本心”的忧虑，暗示是否应考虑通过外交或其它非战争手段解决问题。
各种不同的声音，通过各种渠道，最终都汇聚到了秦枫这里。
神殿临时改造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秦枫坐于主位，下方是联军的核心层。
墨辰伤势未愈，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龙欣彤眉头紧锁，韩月凝眼神复杂。
白枫面露难色，蓝凌则专注于手中的阵法图纸，仿佛置身事外，但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并非毫无感知。
“陛下，”白枫斟酌着词语，汇报着各方反映的情况，“石吼将军所言，虽显冲动，却也代表了一部分妖族将士的担忧，连番大战，各部确实伤亡惨重，疲态已显。魔族内部关于战术的争论也愈发激烈，恐生内耗。清苍宗那边……虽未明言，但士气亦需提振。”
他没有直接出“分歧”二字，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秦枫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目光扫过众人，将每个饶表情尽收眼底。
他深知，这支联军本就是因共同敌人和救母目标而暂时凝聚在一起的复杂联盟，内部有着不同的种族、文化、利益诉求。
之前的胜利掩盖了这些差异，而如今，当前景变得晦暗不明，代价愈发高昂时，这些固有的矛盾便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这并非简单的怯战或背叛，而是基于各自种族立场和利益考量下的现实反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议事厅中央，目光沉静而坚定。
“朕知道，前路艰险，代价巨大。”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石吼担忧妖族未来，没错。魔族同袍求胜心切，亦可理解。清苍宗道友心怀慈悲，更是难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但诸位可曾想过，我等为何会在簇？为何要跨越星海，远征神界？”
“不仅仅是为了救回朕的母亲！”秦枫的声音提高，带着金石之音，“更是因为神界不公，视他界如草芥，囚我至亲，打压万族！今日我们若因艰难而退缩，见好就收，他日神界恢复元气，会如何对待我们？对待妖界？对待魔界？对待所有曾反抗过他们的生灵？！”
“到那时，我们今日占据的辉光之城，不过是一座孤岛，迟早会被神界的怒火淹没！今日节省下的兵力，不过是明日神界屠刀下的亡魂！”
他的目光如同利剑，扫过石吼，扫过那几位魔族激进派军官，也扫过清苍宗长老的方向。
“联军，因共同的目标而存在。若此时分裂，各行其是，等待我们的只有灭亡！妖族的未来，魔界的荣耀，人界的道统，都将荡然无存！”
秦枫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暂时压下了场中各种纷杂的思绪。
“传令下去，”他沉声道，“各部加强沟通，安抚将士。阵亡者，厚恤其族；伤者，倾力救治。下一步行动计划，将由统帅部根据最新情报详细制定，务必寻找到以最代价达成目标之法。”
“至于禁忌之术，”他看向那几位魔族军官，眼神冰冷，“绝不可行！我等是求存，是抗争，而非自我毁灭！若有权敢私下妄动，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一番恩威并施，暂时将涌动的暗流强行压了下去。
石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什么，闷声坐了回去。
魔族激进派军官也悻悻地收敛了气息。
清苍宗长老微微颔首，似乎稍稍安心。
会议在一种表面的一致中结束。
但所有人都知道，裂隙已经出现。
秦枫的权威和共同的目标，如同粘合剂，暂时维持着联媚完整。
可一旦前路再次受挫，或者出现更大的危机，这脆弱的平衡是否还能维持，犹未可知。
联军这艘巨舰，在驶向风暴眼的途中，内部的龙骨，已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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