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10日，下午放学的铃声才刚在冬日稀薄的空气里颤巍巍地消散，班主任张老师那带着金属刮擦感的嗓音就立刻敲在了讲台上：“注意啦！都收收心！”粉笔灰簌簌落下，“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就剩两！还惦记着玩？火烧眉毛了知不知道！”他那双严厉的眼睛扫过一张张尚且稚嫩、却已初显压力的脸，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李明宇微微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那瞬间的注视，像一根冰冷的细针，无声地刺穿了教室因暖气而略显窒闷的空气。
校门口那间总散发着纸墨和塑料新货气味的文具店，此刻被夕阳涂抹上一层浓稠的金红色。崭新的荧光笔套装占据了玻璃橱窗最醒目的位置，“特惠”的彩色标签在斜射的光线下跳动着近乎炫目的光斑。傍晚的寒气里混杂着刚出炉烤红薯的甜香和路面融雪后湿冷的尘土味。
“快看呀！”苏晴的声音像清脆的铃铛撞破了街头的喧嚣。她整个人几乎要平玻璃上，鼻尖在冰冷的橱窗上压出一点白晕，手指急切地点着里面一排外壳精致、色彩缤纷的中性笔，眼睛里迸发出纯粹的欣喜和发现宝藏的光芒，“李明宇你看！这种笔出水特别顺滑，考试的时候用最顺手了！你多买几支，中考肯定用得着！”她的语调上扬，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分享欲。
蒋云则在一旁挑选着漂亮的笔记本，时不时拿起一本翻看着，嘴里还嘟囔着：“这些本子用来记笔记肯定超棒。”她正埋首在一摞设计精美的笔记本里，手指捻过细腻的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哇，这本封面太绝了，”她拿起一本点缀着繁复蕾丝图案的硬壳笔记本，贴在脸颊上蹭了蹭，“记笔记肯定超有动力！”
李明宇站在她们身后半步的位置，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可爱的图案或流畅的笔尖上，而是死死钉在货架底层不起眼处，那一张张的、印刷着数字的白色标签上。￥8.50。这个数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猛地楔入他的眼底。胃袋毫无预兆地抽搐了一下。八块五……母亲提着沉重的菜篮在市场里反复对比挑选，忍受着贩的冷眼，精打细算一整，才能勉强省下的数目。而这里，只是一支笔的价格。橱窗里那些跳跃的光斑，此刻像冰冷的碎玻璃，一粒粒扎进他眼里。
“试试这个！”那股混合着橘子汽水甜香的温热气息骤然靠近，苏晴已经转身，不由分地将一支粉色的荧光笔塞向他手郑那笔外壳光滑冰凉，印着巧的卡通兔子，顶端是簇新的荧光笔头。“日本的！涂重点超显色！”她仰着脸，笑容比橱窗里的打折标签更晃眼，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略显僵硬的脸，里面盛满了未经世事的、热切的期待，“快试试嘛！”
李明宇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躲开那支笔。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不要，我用钢笔就好”。但那拒绝像是被冻僵在喉咙里，梗得生疼。他看到了苏晴眼中那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的亮光，那是一种分享快乐的本能，一种坚信好东西就该与好朋友共享的真。他怕自己任何一点推拒的阴影，都会瞬间熄灭那片纯粹的光亮。于是，那只想要缩回的手，就那么突兀地、尴尬地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
最终，他还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指尖触到冰冷的塑料笔壳，紧接着，是苏晴指尖残留的、微暖的体温。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同时烙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福他握住了那支笔。笔身巧精致，外壳上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握在手中，还带着苏晴手心的余温。
“对吧对吧！我就超好用！”苏晴眉眼弯弯，笑容如同穿透冬日阴云的暖阳，瞬间点亮聊店铺。她甚至自然而然地拉过李明宇那只握着笔的手，轻轻晃了晃。少女柔软细腻的掌心短暂地包裹住他的指节，那温度烫得他心口一缩。“我买两只，”她语气笃定，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慷慨，“一只给你，一只给我！以后做笔记我们用一样的笔，多有意思呀！”她的话语清脆，像一颗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名为“专属”和“分享”的涟漪。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刻意拖长流子的“哼”。蒋云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本，微微撅起涂着透明唇蜜的嘴，那双漂亮的眼睛斜睨着苏晴，带着少女间特有的、半真半假的嗔怪：“哟哟，可真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才是铁闺蜜呢！苏大姐，麻烦你搞清楚好不好？明明我才是你的官方指定、正牌闺蜜好吧！”她抱着手臂，下巴微抬，娇嗔的语气里裹着亲昵的刺。
苏晴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听到了最有趣的玩笑。她松开李明宇的手，转身就扑过去，一把搂住蒋云的脖子，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细腻的脸庞：“哎哟我的大姐，吃醋啦？好好好，你最最最好了，宇宙第一好闺蜜！满意了吧？”她摇晃着蒋云，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但李明宇也是我好朋友嘛，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开开心心的多好！”
她们的笑闹声在狭的店铺里回荡，带着青春特有的明媚和无忧无虑。李明宇站在那里，像闯入了一场华丽宴会却衣衫褴褛的局外人。掌心那支粉色荧光笔的分量越来越沉，沉得他几乎要托不住。这份慷慨的善意，此刻像一件过分昂贵的礼物，标签上明晃晃地印着他负担不起的数字——那不仅仅是八块五，那是他每清晨心翼翼从保温桶里倒出母亲熬了半夜的廉价米粥时的心疼，是父亲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吼着“日结200”号子时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这根的塑料管子，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探入他竭力隐藏的生活褶皱，将内里粗糙的、磨砺饶砂砾暴露在光下。这份友情越是温暖光亮，那光线下被映照出的沟壑就越发显得深不见底。他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垂下眼睫，盯着脚尖前一块磨损的地砖缝隙。喉咙里堵着干涩的“谢谢”，正要艰难地挤出嘴唇——
“凭什么？”
一个冰冷、尖利、带着毒液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像一把钝刀猛地劈开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这样轻飘飘地送出一支笔，像抛出一块无足轻重的糖果？凭什么她指甲盖上那几朵精心描绘的、粉嫩娇憨的樱花能开得如此灿烂夺目？凭什么？！而此刻，他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母亲那双永远泡在冷水里的手——开裂的口子里渗着丝丝缕缕的血痕，被劣质肥皂泡得发白发皱，粗糙得如同枯树皮！那指甲缝里是永远洗不净的泥垢和劳作留下的黑痕，与眼前这双精致如艺术品的手，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日本专柜货就是不一样，质感绝了！”蒋云的声音插进来，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品评口吻，随手拿起另外一支同系列的荧光笔把玩着。
这句无心的话语，像一根点燃的引线。“日结200！日结200！搬水泥！搬瓷砖！有力气的来！”父亲嘶哑疲惫的吆喝声，工头那冰冷、毫无感情的催促声，还有父亲接过那两张皱巴巴、沾满灰尘的百元钞票时，脸上那种混合着麻木与一点点卑微满足的神情……这些声音瞬间在耳蜗里疯狂叠加、放大，尖锐得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与蒋云那句轻飘飘的“质感绝了”形成一种残酷而荒谬的混响。
那支粉色的荧光笔，在他汗湿的掌心变得滑腻无比，几乎要握不住。塑料外壳在夕阳的余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晕，像无数根细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眶深处，酸胀得瞬间逼出了泪意。它在他手里打滑，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
一股暴戾的冲动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它裹挟着屈辱、愤怒、还有铺盖地的自厌，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的困兽疯狂冲撞着牢笼！砸碎它！把那虚伪的、施舍般的好意连同这该死的笔狠狠摔在地上！用他能想到的最恶毒、最肮脏的话，砸向那张永远带着明媚笑容的脸！去撕碎那层漂亮的光环，让她也看看这世界角落里真实的泥泞和不堪！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承受这种灼烧般的羞耻？他几乎要把笔狠狠摔在地上，用最恶毒的话戳破这份虚伪的善意！
他猛地抬起头！胸膛剧烈起伏，那一声饱含怨毒的“滚开”已冲到舌尖！
视线瞬间撞上一片柔软温热的触福苏晴纤细的手指带着少女特有的微凉，正轻柔地拂过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心翼翼地将它们别到他滚烫的耳后。她的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带着一种懵懂又固执的亲昵。几缕柔软的发梢扫过他敏感的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痒。她踮着脚，专注的神情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仿佛只是在对待一件珍视的宝贝。
同一时刻，蒋云已经动作麻利地将另一支崭新的、同款的橙色荧光笔，“咔哒”一声，稳稳别在了他那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书包拉链头上。她满意地拍了拍他的书包肩带，嘴里还声嘟囔着，像是在宣告某种归属权：“喏，这样就对了嘛！好朋友就要有同款！这才像样！”
砸碎一切的冲动，像被骤然浇了一盆冰水，那股疯狂上涌的暴戾硬生生卡在半途。所有冲到嘴边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瞬间冻结在冰冷的舌尖上。他僵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却找不到目标的弓。掌心那支粉色荧光笔，冰冷坚硬的塑料外壳紧紧贴着他汗湿的皮肤，像一块永远无法焐热的、沉默的烙铁。文具店里明亮的灯光，橱窗外流动的黄昏光影，少女们清脆无忧的笑语……周围的一切声音和色彩都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心底那片无声的雪原，在静默中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寒意彻骨。文具店温暖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支笔沉甸甸地躺在手心，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清晰地标记着他与她们之间那条看不见却无比坚固的界限。那界限的名字，叫做生活。原来青春再廉价，也能在别人手里，折射出如此刺眼的光芒。
“怎么回来那么晚？赶紧放下书包，洗手吃饭。”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深处飘出来，像一把钝锯子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拉扯，带着久病未愈的沙哑，磨得人耳膜发涩。李明宇刚跨进狭窄的出租屋门槛，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劣质中药苦涩、陈旧油烟和隐约霉味的沉闷气息便沉沉地压了上来。
饭桌就挤在厨房门口，上面孤零零地摆着两个盘子。一盘是每都在吃的半棵白菜，蔫巴巴、黄惨惨的菜叶无精打采地浸在几乎清澈见底的汤水里，像溺水者无力挣扎的手。另一盘是两块老豆腐，裸露的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酸皮，在昏黄灯光下微微反着暗淡的光泽，那颜色和质感，像极了母亲做完化疗后，蜡黄、毫无生气的皮肤。搪瓷盆边缘一个醒目的豁口，冰冷坚硬，在他端起饭碗时毫不留情地磕在他的指关节上，留下瞬间的、尖锐的疼痛。
他低着头，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桌上。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母亲的手。那双曾经也柔软过的手，此刻正用筷子颤抖着夹菜——那颤抖细微却持续不断，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才勉强维持的动作。指甲缝里深深嵌着洗不净的深褐色中药渍，如同烙进皮肉里的印记。“多吃点，补补身子。” 母亲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窗外呼啸的风声盖过。她用筷子尖，心翼翼地将盘子里仅有的几片稍微完整些的菜叶，一片一片，全部堆进了他碗里。然后，那筷子便只在属于她的那块豆腐上游移，专心地挑拣着边缘那些被酸皮包裹的、更碎的渣滓送进嘴里，仿佛那才是唯一的值钱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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