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泼满了新垒起的粗糙石墙。
白日的喧嚣和劳作后的疲惫，让临时搭建的避难棚区早早陷入了沉睡，只剩下风声在断壁残垣间穿梭呜咽，偶尔夹杂着不知名虫子的低鸣。
池橙睡在分配给她的那个狭角落，身下是铺了干草的简易床铺。
白徒手接住砖块的手臂，此刻泛着隐隐的酸胀感，但这并不是让她惊醒的原因。
是一种痛。
一种从胸腔深处、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熟悉的灼痛。
仿佛有一台看不见的、锈迹斑斑的机器，在她心口那个早已空无一物的地方重新启动，齿轮疯狂转动，摩擦着血肉，泵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岩浆。
那感觉如此真实，以至于她猛地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弹坐起来，指甲下意识地狠狠抓向胸口单薄的衣料，仿佛要撕开皮肉，将那个并不存在的、名为“焚心引擎”的鬼东西再次掏出来。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黑暗中，她死死按着左胸，那里平滑一片，只有剧烈的心跳撞击着掌心，证明着生命的存在，也反衬着那幻痛的荒谬与狰狞。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齿缝间溢出，她蜷缩起身体，试图抵抗那来自记忆和灵魂深处的酷刑。
白垒砖时手上残留的泥土味混着干草的气息涌入鼻腔，却无法驱散那只有她能感受到的、来自过去的焦糊味。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简陋的床铺边，挡住了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星光。
是哈尔。
他好像根本没睡，或者，是和她一样，被某种东西惊扰。他的头发在黑暗中是一种近乎墨蓝的颜色，沉静，却透着难以言的压抑。
他手里拿着一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浸了冷水的布巾，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生硬，直接敷在了池橙满是冷汗的额头上。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引擎早停了。”哈尔的声音低沉，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微光看着她苍白痛苦的脸。“那东西，连个零件都没剩下。”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焚心引擎早已被拆除、销毁，那个曾经作为战争兵器动力源、也一度成为她生命维系系统、最后却差点要了她命的玩意儿，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
池橙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布巾无法缓解胸腔内的灼烧感，反而让那份空虚的痛楚更加鲜明。
她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哈尔那双颜色深邃的眼睛。
白他砌墙失败后的挫败和狼狈似乎已经被夜色掩盖，此刻的他，又变回了那个让人看不透的魔法师，只是这份平静之下，似乎涌动着别样的情绪。
“我知道……它停了……”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颤抖，“可是……哈尔……”
她猛地抓住他正要收回的手腕，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它为你跳过！”这句话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某种控诉，也带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委屈和恐惧。
“那时候……它跳得那么厉害……好像下一秒就要炸开……要把我也烧干净……”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随着幻痛的袭来，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为了在战场上找到他，为了阻止他彻底被黑暗吞噬，她拖着这具被改造的身体，任由焚心引擎超负荷运转，感受着心脏被灼烧、被撕裂的剧痛，只为了靠近他，只为了……
哈尔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和她话语里不加掩饰的痛苦，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夜色的伪装。
他试图抽回手，但池橙抓得更紧了。
“我感觉得到……就是那里……”她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心口，语无伦次，“空的……但是好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烧……就像那时候一样……”
是因为白徒手接砖的冲击，震动到了旧伤？
还是因为白那句“凡人哈尔”点破了他虚弱的事实，连带勾起了她自身关于力量、关于依赖、关于那些疯狂与痛苦的记忆？她分不清。
只觉得那幻痛如同潮水，一波波涌上来，要将她淹没。
哈尔沉默着，没有再试图挣脱。
他就那样站着，任由她冰冷的手指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腕。
黑暗中，池橙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透过布料传来的、并不比她温暖多少的体温。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池橙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准备松开手独自对抗这该死的疼痛时，他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抽回手，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重新将滑落的冷布巾敷正，动作依旧算不上轻柔，却莫名地……专注。
“幻觉。”他低声，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但似乎比刚才更沙哑了些，“拆掉的东西，不会再痛。是这里记得。”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太阳穴。那触感一触即分，快得像是错觉。
“还有这里。”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依旧紧捂着胸口的手上。
池橙怔住了。疼痛依旧存在，但哈尔的话，和他那近乎笨拙的“安抚”，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她混乱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涟漪。
是记忆的痛？是灵魂对那段可怕经历的烙印？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抓着他手腕的手，颓然地垂落。
是啊，引擎早就不在了。
可那份为了他而甘愿承受极致痛苦的记忆，那份与疯狂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每一寸血肉里。
平时或许能被忙碌和刻意遗忘掩盖，但在这样的深夜，在身体疲惫、精神脆弱的时刻，它们就会化作真实的痛楚，卷土重来。
“睡吧。”哈尔收回手，转身似乎想要离开，却又停住脚步，背对着她，声音闷闷地传来，“明……还有很多砖要垒。”
完，他没再停留，身影融入了棚屋更深的阴影里，大概是回到了他自己那个更加简陋的角落。
额上的冰冷还在持续，胸腔里的灼痛似乎因为刚才那番宣泄和短暂的接触，而稍微缓和了一些，虽然依旧隐隐作痛，但至少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池橙重新躺下，蜷缩起来，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模糊的、漏风的棚顶。
哈尔得对，是记忆在痛。
是那段“病娇”的、不顾一切的、几乎毁掉自己也差点毁掉他的过去，在向她索取代价。她以为引擎拆了，契约改了，一切就能重新开始。
但有些伤痕，或许永远无法真正消失，只会变成某种幽灵般的幻痛，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提醒你，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想起白孩子们偶尔看她的眼神，除了依赖，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是因为她之前那些失控的、模仿“病娇”的言行吗？那些她为了生存而演出来的戏码，是不是也在这些人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记？
“呵……”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
这就是代价吗？摆脱了系统的控制，却要永远活在自己制造的阴影和这该死的幻痛里？
夜还很长。
棚屋外，风声似乎更紧了些。
池橙闭上眼睛，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额头上那点冰冷的触感上，试图忽略心口那挥之不去的、幽灵般的疼痛。
明，确实还有很多砖要垒。无论是现实中的墙，还是心里那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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