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扬州。
自开海禁，古老的扬州城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再度成为江南最璀璨的明珠。港口码头上，空气咸湿滚烫，混杂着异域香料、茶丝与人汗的气味。数十艘巨舶排队入港，各色商旗迎风招展，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那面绣着“衍”字的玄黑大旗。
如今在江南，衍盛行的旗，比官府的令还好用。
今日，扬州最负盛名的倚翠楼，便被衍盛行整个包下，楼上楼下，觥筹交错，大宴四方海商。这些昔日被孙耀打压得喘不过气的商贾，如今一个个红光满面，腰间的钱袋子比谁都鼓。
酒过三巡，气氛正烈。
衍盛行在江南的二把手，年轻人赵齐声，端着酒杯站起身，朗声道：“各位兄弟！咱们能有今，全赖陛下恩浩荡，周大人坐镇运筹，还有常大掌柜不吝提携！来，这杯酒，咱们共敬周大人！”
“敬周大人！”众人轰然应和，纷纷举杯。
就在此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一个身着儒衫、面色铁青的中年人，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闯了进来。
“周启？他也配！”
满室的喧嚣戛然而止。
赵齐声眉头微蹙，认出来人是江南旧士族林家的旁支子弟林康。林家乃是萧衍母族，虽因林伯谦的野心败露而失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江南士林中依旧自视甚高。
“原来是林先生，”赵齐声的语气尚算客气，“我们在此宴客，您这般闯进来，是何道理？”
林康冷哼一声，目光轻蔑地扫过满桌的珍馐与一众商贾华贵的衣袍，最后定格在赵齐声身上，“一群满身铜臭的商贾，也敢在此妄议朝廷命官？”
他声调陡然拔高：“周启身为状元，食君之禄，却与尔等贱商为伍，重商抑农，败坏风气，简直是我辈读书人之奇耻大辱！”
这话捅了马蜂窝。
一个肤色黝黑、满脸横肉的海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作响，“姓林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对周大人指指点点！没有周大人，老子的船早就被孙耀那条疯狗啃得骨头都不剩了！没有衍盛行，你以为我们这些在龙王爷嘴里讨食吃的，能有今？”
“得对！你们这些读书人，除了动动嘴皮子，还会干嘛？有本事也下海跟风浪拼命去！”
赵齐声并未起身，只将手中的酒杯在桌上轻轻一顿，清脆的声响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满堂的喧哗。他看向林康，脸上客气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冰冷的审视。
“林先生，时代变了。”
“现在的江南，是陛下的江南，是周大饶江南。”
“至于你们林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规矩，”赵齐声端起酒杯，将杯中佳酿缓缓倾倒在地，“早就该跟着孙耀一起，埋进土里，烂个干净。”
“你！”林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齐声，嘴唇哆嗦着不出话。他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一个在他眼中如同蝼蚁的商贾，竟敢当众如此折辱于他。
“反了！真是反了！一群……一群满身铜臭的腌臢之辈，安敢辱我斯文！”林康气急败坏，竟要上前动手。
赵齐声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四个字：“扔出去。”
话音未落，雅间角落里，两名一直默然不语的护卫如影子般欺身而上。只听几声闷哼，林康和他带来的家丁便被干脆利落地制服，像拖几条死狗般，被从倚翠楼的大门里丢了出去。
雅间内，再次恢复了喧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扬州知府衙门，后堂。
周启听完幕僚的禀报，只是抬手，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大人，这衍盛行行事未免太过跋扈。”幕僚忧心忡忡，“林家虽已失势，但在江南士林中声望仍在，如此一来，恐怕会引火烧身。”
“堵，是堵不住的。”周启打断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繁华的市井，“水活了，鱼多了，池子却没变大，迟早要出事。”
他比谁都清楚，衍盛行代表着皇帝的意志。萧衍要的，是一个能为国库带来源源不断财富的新江南。而林家代表的正是那僵化腐朽、于国无益的旧士族。新旧之争，在所难免。
“我们要做的是挖渠，而非筑坝。”周启转身，目光锐利，“既然旧规矩不顶用了，那便立新规矩。”
他回到案前，从一叠公文中，抽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商会总署章程》。
他要成立官办商会，将所有商贾纳入管辖，为他们立“商律”，明确权责，让他们有规矩可循，有官府撑腰。同时，也用这套新规矩去约束他们，不至成为冲垮堤坝的洪水。
这是离经叛道之举，在重农抑商的下大势下，此举无异于挑战整个士大夫阶层的根基。
幕僚看着那份奏疏，倒吸一口凉气：“大人，三思！此疏一上，您将成朝野众矢之的！”
周启却笑了，“我这个状元，本就是陛下提拔。若无陛下，我周启至今仍在哪个角落里苦读钻营。为陛下分忧，为江南百姓谋个长久安稳，便是我周启的为官之道。至于那些非议，随他们去。”他提起笔，在奏疏末尾，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扬州城外的僻静庄园。
林家族老聚集密室，气氛压抑。被扔出倚翠楼的林康跪在地上，哭诉着今日之辱。
“欺人太甚！周启此獠，乃我士林之叛徒！他这是要让泥腿子爬到我们头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气得猛拍桌子。
主位上，林家如今辈分最高的族老，林伯谦的远房堂叔，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在扬州这片地界，他周启的刀是衍盛行的钱，盾是城外的兵。”他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这刀和盾，都是京城那位给的。想在江南折了他的刀，断了他的盾，难。”
林康急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那族老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江南动不了他，不代表京城也动不了。”
他转向身侧一人：“备厚礼，派人星夜兼程送往京城，交予御史台王大人。告诉他，扬州知府周启，与商贾勾结，重商抑农，致江南民风败坏，农田荒芜。请王大人务必在朝会上，为我江南士林，为这万千农户鸣一鸣不平，问一问陛下，这江南，究竟还是不是我大周的江南，这下，究竟是要重农，还是要重商！”
“是！”
那族老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扬州城方向，脸上尽是冷酷，“周启，你以为有陛下撑腰，便可高枕无忧？与下士林为敌，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状元郎，如何向满朝文武交代！”
江南风起，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京城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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