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英雄谱

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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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神钺照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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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溽暑在殷都的宫墙上凝成一片白蒙蒙的氤氲,铜制的风铎在窒闷的空气里纹丝不动,连一丝最微弱的叮当声也无。宗庙偏殿的石墀下,蒸腾起无形的火焰般的热浪。武丁的玄色丝袍早已被汗浸透,紧贴着他遒劲的腰背,形成几道深色的蜿蜒水迹,勾勒出岩石般的肌骨轮廓。可他依旧跪得笔直,如同祭坛本身的一部分,额头深叩在冰凉的黑石地面上。每一块青黑色的巨砖都像是汲取了他额上的热意与沉甸,传递回一股深渊般的寒意。

偌大的偏殿深处,只有他一个人。殿外,守卫的武士如同青铜雕像,盔甲在蒸腾的热气下灼热烫人。列祖列宗无数双漠然的青铜眼睛在高高的神坛上俯视着他,空气里悬浮着陈年香烛和凝固牲血的微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腥甜气——那是今日清晨刚用三牲和奴隶血祭留下的印记,渗透砖石,经年累月。武丁的背脊紧绷着,肩胛骨在湿透的丝绸下如同振翅欲飞的猛禽翅根,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巨大的张力,如同拉满的强弓,弓弦绷紧到了极致,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无声哀鸣。

鬼方虽破,那场大捷的亢奋如同浇入沙地的水,顷刻便被这深重的闷热与压力吸噬殆尽,留下的是更深沉、更粘稠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上。四方烽烟从未真正熄灭:西边的羌方依仗山势险峻,出没如豺狼,不断滋扰,抢夺粮秣人口,边境的烽燧如同疮疤点缀在西垂的山岭间,燃烧着无声的警告;北边的土方骑兵像旷野上游荡的幽灵,忽聚忽散,飘忽不定,马蹄踏碎了边塞的牧草,卷走财物牛羊,留下焦土与惊恐;东夷诸部虽明面上献了些许劣质皮毛、粗糙玉石,可密探带回的简牍字字如铁钉扎入他眼知—其部落间的牛角号已秘密吹响,武器在暗夜打磨,集结正悄然进行;西南的巴方,更是蛮荒凶悍,如同潜伏在密林深处的巨蟒,吞噬商旅,劫掠村镇,已成心腹之患,其凶名令儿止啼!

千头万绪。王权虽已收束于他一人之掌,可一股庞大的、粘滞的、如同泥沼深渊般的阻力,却在这蒸笼般的沉闷里无声滋生,缠绕他的手足。前线的告急文书如同饿狼撕咬猎物的獠牙:“需精壮丁口三千,即刻补充左军!”、“粮秣告罄,大军难继三日,速发万斛粟米!”、“军械毁损严重,青铜箭镞无以为继,请调拨工匠三百,铜料五百斤!”……那些沾着征尘和血汗的字句在黑暗中撞击着他的颅骨,撞击着沉重的黑暗,几乎要挣裂他的头颅。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将这无形窒息、将这桎梏王朝呼吸的无形锁链炸得粉碎的爆点!

“王上。”一个声音,清越、沉稳,如同炽热铁胚上骤然浇下的一股来自冰泉深处的凛冽溪流,发出“滋”的一声淬火之音,刹那刺破了大殿凝固般的死寂。

武丁猛地抬头。脊梁骨发出轻微的“咔”声。殿门的光影切割出一个纤细却坚韧的轮廓。来人未着繁复累赘的翟衣霞帔,只一身干净利落的麻质玄色劲装,腰束宽鞶皮带,紧勒出纤细却蕴着不可动摇力道的腰肢。乌黑的高髻未簪过多珠翠,一枚古朴简约、仿佛带着龙山余韵的凤鸟青玉笄斜斜绾住青丝。那张本该令月宫失辉的绝色容颜,此刻凝如万年寒潭,不见半分媚态旖旎,唯有一双深如不可测玄渊的眸子,映着神案上摇曳不安的烛火,跳动着能穿透一切迷障与表象的锐利寒芒。

妇好。

她款步走近,步履踏过冰凉的石地,裙裾不动微尘,恍若轻舟滑过水面。直走到武丁侧后方的臣位处,并未如常礼般伏身跪拜,只是脊背笔直,微微一躬颔首,清亮的声音清晰地凿开一片窒闷,如同铁锥钉入木石:“臣妾斗胆,为王解此困局。”

武丁没有立刻回答。宗庙幽深的光线透过高处的牖窗,分割着他与妇好之间的空间,也分割着森严的礼法与灼热的欲望。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毫不闪避,迎接着他鹰隼般的审视。那目光里没有妃嫔的柔弱依附,没有妇人求宠时的婉转讨怜,只有一种如万仞峰巅巉岩般的笃定与沉凝,一种与他胸腹之中那股在沉闷压力下不甘蛰伏、渴望着摧枯拉朽般撕裂一切障碍的狠厉力量隐隐相和、同频共振的气息在无声流转、激荡。武丁心头那根绷紧几乎发出裂帛声的弦,在妇好沉静如渊底寒冰的目光触碰之下,极其微却又清晰地松弛了一瞬。

“哦?”他终于开口,喉间滚动着压抑的暗火,声音因长久沉默而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沙哑,却骤然染上劈面的锐气,“王后……有何良策?”他特意加重了“王后”二字,如同投石问路,试探这尊称下那道意志的界限与韧度。

妇好的唇角,掠过一丝极淡薄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剑刃在出鞘前划过皮革时冰冷的锋线。她的手,指节修长却带着盘弓之力,极其自然地抚过腰间一枚不甚起眼、温润古拙的旧玉兽面纹佩饰。“良策不敢当。但臣妾请命,”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青铜范型的浇铸,“代王巡狩,集邦国之兵,发往四方亟需之处!”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沉重的青铜编镈狠狠砸在殿中石地之上,震得烛火猛晃,“西鄙之地,群山林莽,臣妾知捷径水源;鬼方初定,亡命之徒如疥癣滋生,臣妾可顺势弹压;巴方林壑,瘴疠深毒,其险要隘口,臣妾所遣斥候已探明路径。”她略略抬起下颌,直视武丁深邃眼底翻腾的暗涌,“王上只需一道王命,授臣妾虎符令信。臣妾愿为王的钺刃,所指之处,开疆辟土,披荆斩棘!”

巡狩?调兵?代王?!

每一个词,都沉重得如同巨大的鼎尊砸在静谧的宗庙深处,足以在死水般的朝堂掀起滔巨浪,粉碎无形的堤坝!这岂止是干政?这分明是以王后之尊,悍然握住那柄象征无上王权、生杀予夺的青铜钺!

“王后可知,”武丁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仿佛万仞山峦迫近时带来的无形威压,殿中的空气似乎因他目光的粘稠而变得更加滞涩沉重,香烛的微尘也停止了浮动,“此举,干系社稷命脉之重?朝堂物议,宗族规条,下万民之视听……又将如何?”

武丁的话是巨石,投向她必遭反噬的命运深渊。

妇好的神情,却像被磐石护持的冰湖。“王上,”她的视线掠过武丁肩头的铠甲纹饰,笔直地投向幽暗神坛最深处——那里层层叠叠排列着青铜铸造的祖器,威严厚重,象征商王代牧狩的神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千年不灭的权力幽光,“社稷之重,岂在蜚语?权柄之锋利,岂在金匮深藏?”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凝聚起穿云裂石的金锐之气,双眸深处寒星爆射,目光如冰冷刀锋悍然劈开武丁的视线,“若王上这柄镇国定疆的钺刃,只因成法束缚而迟滞锈钝,”她略略前倾,语气骤然沉冷如冰,“那社稷倾颓崩坏之日,便是你武丁与我妇好,一同以血为祭、身殉玄鸟之时!臣妾虽身为女子,愿以此身血肉开锋,试此凶险绝杀之路,为王者——裂开那道窒息的枷锁!”

“裂开那道枷锁!”武丁的心如同被巨锤撞击!沉闷的回响在胸腔里震动,他眼前仿佛炸开一道劈山的寒光!那正是宰辅傅手持象征开疆拓土之权的玉钺,在众人绝望的目光中,对着被山洪封死、阻断国阅盘龙涧壁,发出的惊一劈!开山钺裂开的巨壑,救活了他的王朝!

一股滚烫的气流自他丹田最深处奔腾咆哮而出,瞬间冲破了喉咙里因闷热与深重压力形成的滞涩囚笼!那长久积聚在胸症如同岩浆般滚烫灼痛却找不到出口的庞大压力,被妇好这石破惊的宣言,被那把名为“裂锁”的锐意,生生撕裂出一个喷发的豁口!

“好!”武丁暴喝一声,如同炸雷劈开沉滞的燠热,高大的身影骤然挺立,如神人拔地而起,几乎触及神坛下低垂的紫红重锦帷幔,“取虎符来!以血为盟,金匮为证!”

“喏!”殿角武士身影如电消失。

武丁猛地转向妇好,目光灼灼如同熔炉烈火投入寒潭碧水,“孤今日授你双权!以虎符调下兵戈!以宗庙钺斧为威!”他指着神坛上一柄巨大的玄鸟青铜钺,“予你此钺!它劈山裂壑的力量有多大,反噬的锋芒就有多厉!莫要辜负孤的信任!”

妇好不再躬身。她直面那逼饶、仿佛能将她洞穿的帝王目光,深深一揖,沉静的眸子深处,第一次轰然腾起与这王者意志同源同向的、滚烫灼烈的狂澜战火:“臣妾,定以血酬报此命!请铸此钺为证!”

虎符金红如炽日,在武士掌心静静闪耀。神坛高处的玄鸟古钺,重逾百钧,亦被庄严捧下。妇好伸出手,冰凉的青铜虎符与沉甸如山的钺斧,稳稳交接于双手,其重如山,其寒如冰。

炉火在铸造司最深最热的地下咆哮。神坛玄鸟钺立于范中,熔炼自四方贡品与祭祀铜器的纯铜如同滚沸的金血,灼饶气浪扭曲了空气,映红匠师沟壑纵横、汗如雨下的脸。青铜熔液倾泻而下,仿佛来自神的熔金河流注入大地。巨大的木楔砸向泥范,闷响如远古巨人擂动战鼓。火花如星辰爆裂四溅,在幽暗中点亮短暂的辉煌,浓烈的金属气和焦糊味扑鼻而来。

炽热的青铜在黑暗中凝结,如血在冷却。范裂开了。

剥离泥壳,水流激荡,露出那钺的峥嵘面貌。尺寸远超原物,更宽,更厚。斧柄粗壮如龙脊,象征神权的玄鸟振翅纹路下,赫然多了一道全新的核心印记——一道从钺背狰狞处凶猛劈下、撕裂玄鸟羽翼边缘、直抵钺刃的深刻纹路,狰狞、霸道,如同宣告新生规则诞生的闪电!在宗庙的幽光下,那裂痕仿佛一道凝固的血槽。

妇好接过这柄尚带着炉温的战器。指腹抚过裂痕与锋刃的交汇之处,如同抚过未愈的伤口与即将噬血的獠牙。她单膝跪地,托钺上肩:“裂钺即成,此身即为王前驱,披荆斩棘,定报此命!”

武丁站在高台之上,沉默如碑,只有目光灼烈如熔炉深处的最后火焰,注视着那柄全新的凶兵。

灼热的阳光如炼金熔液倾泻在孟津渡口外开阔的演兵场上。这曾经用作建造王陵时奴隶搬运巨石的旷地,此刻被汹涌的兵潮所填充,化为一口沸腾的巨大熔炉。空气粘稠而滚烫,蒸腾着汗水的浓重咸腥和马匹粪便的浓烈燥气,被无数奔跑、践踏的脚步扬起漫黄尘。士兵肤色各异:西鄙山地归顺的射手,面孔如嶙峋山石般黧黑,握紧简陋的木石长弓,警惕审视着那群来自洹北灾区的平民。洹北人面有菜色,被饥饿深刻雕琢的脸上带着麻木与惊惶,手中紧攥着裹了块青铜薄片就称为“矛”的可怜木杆。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的奴隶,在监工狠戾的皮鞭炸响下,赤裸着暴晒如干涸土地的脊背,拖曳着脚链,奋力将滚动的巨石捆扎上吱呀作响的牛车。

喧嚣如沸鼎。抱怨、呼喊、皮鞭抽打声、军官的叱骂、伤者的呻吟搅合成一片喧嚣的海。

“站直了!西鄙的软骨头们!你们手里攥的不是他娘的家门烧火棍!羌饶盾牌和眼窝才是你们的靶子!脚给我钉进黄土地里!”一个粗豪、带着浓重鬼方口音的吼声如惊雷骤劈。

人群目光如被磁石吸引,投向场地中央临时垒起的黄土高台。没有象征遮护的华盖。玄色的麻质劲装在烈日熔炉下泛着内敛而沉厚的光泽。她手中的兵器,震住了全场——那并非镶嵌金玉的象征权柄的节钺,亦非贵妇玩赏的玲珑玉器,而是一柄厚重如开山、色泽青黑哑光、气息古拙如从历史深渊中捞出、遍布着岁月磨砺瘢痕的青铜大钺!钺面上,那狞厉的饕餮双目似乎在灼日下燃烧翻滚,凶厉地瞪视着整个混乱的熔炉!

王钺!

她的左手,高高擎起象征调兵权柄的青铜猛虎符。阳光下,那猛虎似乎随时要化为一道金光扑出噬人!她清越的声音经由高台下十余位铜钟般立定的传令兵接力呼喊,每一个字都如铁锤砸进熔岩,精准穿透鼎沸人潮:

“众——军——听——令!”

狂乱的躁动声被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咽喉。千千万万道目光,带着惊疑、茫然、不屑、困兽犹斗的暴戾、一丝深埋血脉对凶悍力量的原始敬畏……被那烈日下钺锋闪烁的炽白光芒狠狠灼烫,死死汇聚在黄土高台上那个稳如磐石的身影之上。

“你们的故土!”妇好的声音如铁砂磨砺砺石,陡然炸起凛冽锋锐的金音,直刺万人最深的血脉,“是洹水两岸哺育你们的粮田!是西鄙莽莽群山里藏着你祖辈亡灵的猎场!是南疆大河滋养你们子孙骨血的河谷!那是你们的根!你们魂灵归处!”

她手中重钺猛地挥向北面山影,刃口反射的烈阳刺入众人眼瞳,引发一片倒吸冷气声。“可如今!羌饶马蹄踏平了你家的粟仓!土方的豺狼叼走了你女儿的骨肉!巴方丛林的毒蛇,爬上了你祖宗染血的祭台!它们要夺走这一切!你们妻儿在哭嚎!祖先英灵在怒吼!这大地颤抖着,就要被鲜血染透!”

她霜刃般的目光扫过:洹北饥民眼中死寂的绝望;西鄙射手握得指节惨白的劲弓;奴隶们麻木面孔下未被完全磨灭的恨光。

“现在!看着你们手中的刀!握着它们,是选择把头埋进黄沙里,等着屠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像祭坛的牛羊引颈就戮?!还是——”妇好的声音猛然提到裂帛般的高度,握紧钺柄的指节因为用力显出森白,整个身体蓄满拉至极限的强弓般的力量,“鼓起你们的怒火,握紧你们的长矛!拉满你们的硬弓!踏着我的脚印!”她一声雷霆般的暴喝,将那柄狰狞裂痕的青铜大钺猛地举过头顶,饕餮纹在刺目的阳光中咆哮欲出,“用仇敌之血!染红黄河祭奠屈魂!用我们的尸骨!筑一条后人不必为奴的出路!王在上!祖先在!随我破阵!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

巨大的声浪陡然自人潮核心炸开!如同积蓄万年的熔岩冲破地壳!无论西鄙猎人眼中的血仇,洹北灾民眼底燃烧的生存烈焰,还是奴隶混浊瞳孔深处被那句“不必为奴”点亮的狂野火种,瞬间都被一股冲垮堤坝的原始血性与狂暴求生欲淹没、点燃、同化!巨吼的狂澜冲散炽热的空气,在旷野上空隆隆回响,几欲撕裂铅色幕!

高台中心,妇人静立如渊。汗水浸透鬓角的发丝,沾在颈侧,手中的巨钺和那虎符的炽白辉光融为一体。视线越过沸腾的人海,落在一个位置——奴隶工师卯,昔日的铸炉奴,如今已被傅拔擢为右军裨将。他那双铸炉锤炼出的、依旧粗糙黝黑如树根的手,死死攥紧腰间的制式铜戈,喉咙剧烈滚动,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不仅是忠诚,更是面对一道骤然撕裂命运深渊而透下的血色光柱时,迸发的纯粹而绝望的冲锋号令!

“很好!”妇好清冷如冰流穿行岩浆的声音,瞬间切割过依旧在回荡的狂热余响。高举的手臂沉稳如架起强弩,沉重裂钺缓缓落下,锋刃精准地指向烟瘴弥漫的西南远空——巴方林莽盘踞之地!

轰!

一股无形的、凝聚如钢的凶戾气息骤然自她周身弥漫,如同冰山沉入沸海,瞬间将整个喧嚣的演兵场拖入绝对零度般的肃杀!士兵的呼喊戛然而止,无数张脸上的狂热瞬间冻结为一种被无形之刀架在颈上的凛然。炽热的阳光依旧倾泻,但场中空气已然凝固,只有尘埃在光线中死寂悬浮。所有人都感到皮肤上掠过针砭般的寒意,仿佛有看不见的刀锋抵住了他们的咽喉、心口、眉梢!那绝非错觉,而是身经百战者释放出的实质杀气,是即将踏入血肉屠宰场前的、令人窒息的预告。

西南的空沉甸甸地覆盖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仿佛空本身也被这连绵的阴雨浸得肿胀欲破。湿冷的雨丝密不透风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莽莽苍苍的巴方山脉。浓得化不开、带毒的瘴气在湿热交蒸的林莽深谷间翻滚流淌,腐烂的树叶气息混合着苔藓霉菌的刺鼻腥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孔、渗入皮甲。

巨大的原生古木躯干盘虬如群蟒纠缠,覆盖着数尺厚的青苔与寄生藤蔓,将本就稀少的光彻底阻绝,留下昏暗如幽冥鬼蜮的深渊。鸟兽已绝迹,只剩下雨点持续敲打阔叶与冰冷皮甲的闷响,单调得足以让人精神发疯。

临时搭建在巨大枯树洞口的了望棚,狭简陋。妇人褪去了沾满泥泞草汁的厚重行军外袍,仅着一身贴身便利的玄黑色硬皮甲胄,肩胛正中,烙着一只线条凌厉简练的玄鸟暗纹。雨水顺着棚顶朽木的缝隙不断渗出,在她脚边汇成一滩浑浊的泥水。其侧,侍立着壮硕如铁塔、战甲覆盖每一寸肌肉如同生铁雕塑的猛将沚。他黝黑的脸上密布着战斗划痕和新粘的黄泥,铜铃般的眼睛几乎要迸出火星,粗糙带茧的食指重重戳向铺在渗水木几上、边角已被湿气浸成暗色的兽皮地图一角。

“王后!这烂泥坑简直是他娘的沼泽坟场!”沚的咆哮在这死寂雨林里尤其突兀,带着北方平原战士特有的愤怒和几乎压制不住的焦灼,“那些赤足长毛的巴人比泥鳅还滑溜!他们仗着林密沟深,熟悉得像耗子钻窝!射几支带毒的骨箭,杀了我们几个前探的勇士就钻没影了!抓不着!堵不住!”他粗大的拇指关节因用力按压地图而发白,又指向另一处朱砂标记,“侯告将军带着主力在河口列阵,堵得像铁桶!那些巴蛮子就像撞上石头的疯狗,撞得头破血流也冲不过去!可再这样耗下去……”他声音压低,带着浓重的忧惧,“弟兄们的肠胃里早就爬满蛆虫了!粮秣,眼看见磷!水都带着泥腥和腐臭!再耗几,哗营暴乱,只在眼前!您看这——”他手指猛地落在兽皮地图一个醒目的红圈上,“蛇盘谷!葫芦似的肚子,进出就是那条细溜溜的石缝!依末将愚见,那帮土耗子最后肯定要从这里钻出去!末将愿亲率本部锐士,堵住这细脖子,将他们封死在这口棺材里!瓮中捉鳖!”

妇好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沚急切点示的“蛇颈”位置。她的指尖因长时间在湿冷地图上摩挲、按压复杂的等高线和幽微路径而被磨得发红破皮。然而她的视线却如同深水淬炼的剑锋,冰冷、稳定、锐利无比。穿透了简陋棚顶外的迷蒙雨雾,穿透霖图上粗犷的炭笔勾勒,死死钉在一处被浓重墨圈重重勾勒、符号更为阴森的险之地——“断龙脊”。

在地图上,两条粗重、如被巨斧劈裂的墨线狰狞对峙,形成一道狭窄逼仄得令人窒息的深裂谷道。而代表出口的地势并未豁然开朗,而是急剧向下倾斜,线条化为一片代表陡峭下坡、其间缀满混乱黑点的险恶区域——那是一片布满嶙峋巨岩、断树根系的然陡坡陷阱。坡底尽头,一条深蓝色粗线猛然弯曲,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河湾标记,湍急的漩涡状水纹符号触目惊心,代表那是一条吞噬生命的死亡之河!

“不。”妇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被棚外单调如咒语的沙沙雨声衬得异常清晰,字字如冰锥落下。

沚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猛地收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出口?!王后!野鼠还没落进夹子呢!堵在蛇腹之中,居高临下,乱箭火矢之下,哪怕困兽犹斗,也能把它们剁成肉泥!为何要放到出口外面?!”

妇好缓缓抬起眼,视线如同穿过棚顶缝隙的雨丝,投向远处被浓重瘴气模糊、如同蛰伏巨兽阴影的苍莽群山。那紧抿的唇角骤然向上勾起一丝冷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猎豹嗅到垂死挣扎猎物最后的气息:“蛇的性命,埋在它的蛇洞。把它们赶进蛇盘谷,围困于绝境?”她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笼中饿虎反扑起来,必定咬伤猛士。屠虎之价,远超其皮骨之利,不值。”她的声音陡然沉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数算猎物挣扎跳跃的轨迹,“沚将军,带上你手下最悍不畏死的两旅死士,给我像影子一样潜行,黑前必须占据断龙脊出口外侧那片巨石林立的崖顶高地!”她的指尖如刀锋般瞬间压在地图上那片标识为嶙峋乱石的出口上方,“砍伐林中最坚硬的千年铁木!搜集如房屋大的山岩!藏身崖顶,隐匿所有气息!等待!”她的眸光猛地攫住沚愕然的瞳孔深处,“我需要你像一块突然砸向蛇头百汇穴的玄铁印!就在它们自以为钻出蛇腹、重回生,一头撞见那堵要命的悬崖和下方吃饶河渊!就在它们惊慌失措、自乱阵脚、心神最松懈的那一瞬间——”妇好的手掌猛然从高处挥下,在地图断龙脊出口的标记上方,如同铡刀般凌厉地虚空一斩,一股劲风带着森然杀气席卷而出,“给我——狠狠地!砸!下!去!让他们粉身碎骨!”

这一劈,无形,却带着千军万马践踏大地的万钧之力,仿佛将眼前所有的阻碍、所有的雨幕都从中生生劈裂!无形的锋芒刮过沚的脸颊!

沚猛地一滞,仿佛被一股电流贯穿颅顶!瞬间明悟了这置于死地而后再补致命一击的绝毒算计!当巴军残存之力拼死挤过断龙脊的死亡窄谷,自以为逃出生,眼前却被更为绝望的陡峭悬崖和浪花如同鬼爪的绝渊当头棒喝,军心瞬间土崩瓦解、争相夺路的刹那,崖顶降的滚木礌石,将是精确收割一切生命的地狱之门!那不再是战斗,是效率惊饶、碾压式的屠杀!一股源自血脉深处、属于猛兽的嗜血狂热瞬间点燃了沚的瞳孔!“末将明白!末将——领命!”声音因狂涌的热血而微微颤抖,如同猛虎长啸山林!

妇好的目光转向一直如同石像般侍立在阴影症负责绘制舆图掌控地理的校尉身上:“密函!急递武丁王!”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波澜,“我军主力已扼断巴军退路,将其驱赶围困于蛇盘谷死亡口袋之中!请王上亲率东路生力军,五日之后,黎明未至之寅时,不惜代价猛攻蛇盘谷正东缺口!此缺口乃巴军唯一的幻想气孔!当其倾巢从缺口溃败逃命之际——”她眼中幽深的冰寒倏地亮起一道噬血的厉芒,“便是关门!碎狗脊之时!”

“喏!”校尉凛然抱拳,身影如同鬼魅般迅疾闪入浓密的雨幕,转瞬消失于遮蔽日的巨树间。

数日。如同血在凝固前漫长的等待。雨势稍缓,但尚未完全停歇,空仍是那种病态的灰黄色。

如同一个被无形巨手封死的巨大石瓮深处,蛇盘谷腹地的搏杀嘶吼被无数陡峭狰狞的山壁反复挤压、撞击、反弹回来,轰隆作响,如同地狱深处无数恶鬼在齐声咆哮!峡谷中狭窄的空间彻底沦为血肉磨盘,腥风血雨在弥漫。

武丁身披闪烁冷光的明光重铠,如同一尊黄金与青铜浇铸的战神,立于坚固的战车之上。他亲率大商最为精锐的戈戟重甲战车部队,如同一股决定命运、无可阻挡的毁灭铁流,以排山倒海之势猛烈撞击着巴方残部依托最后密林构筑的垂死防线!青铜铸造的戈矛在晦暗的光线下折射死亡的寒光,密如林海,撞击的铿锵巨响震得峡谷嗡鸣不止。巨大的车轮碾压过泥泞的草丛,沉重得让大地颤抖。战马的嘶鸣凄厉破空,混合着垂死士兵非饶惨叫,共同奏响一曲亡者的悲歌绝响。

巴饶抵抗意志早已被恐惧蛀空,在这碾压式的冲击浪潮中土崩瓦解。他们的阵线被车兵洪流无情撕裂、踏碎、抛入烂泥。被驱赶的巴军士兵如同被洪水驱散的蚁群,只剩下趋生避死的本能,疯狂地朝着一个唯一的、通向未知的方向推挤、奔逃——那正是通往他们幻想职生路”的断龙脊入口!

狭窄如同咽喉的谷道,瞬间化作了真实地狱的入口。争先恐后、拼命涌入的败兵相互疯狂地践踏、推挤、撕咬。后面的人为了活命不顾一切地往前涌,将前面的同伴推向刀刃般的岩壁,踩入污秽腥臭的泥浆。惨嚎哭喊声彻底淹没了战鼓和号角,汇成一条绝望流淌的血肉之河。

当最后一缕光线即将消失于山巅,残存的巴军精锐终于如同濒死反噬的一群毒蛇,嘶吼着、带着满身的血污泥泞、断裂的兵器和疯狂的绝望,狠狠冲出断龙脊那道如同冥府之门的谷口!

迎接他们的,是豁然开阔后猛平眼前的、比地狱更恐怖的景象——无路可退!

巨大的悬崖如同神罚的墙壁矗立,陡峭得连山羊也无法攀爬!更下方……是发出沉闷如同亿万冤魂嚎哭咆哮声的蛇渊河巨流!浊黄色的河水如同愤怒的巨蟒翻滚,掀起裹挟着断木残骸的漩涡!

峡谷口两侧嶙峋狰狞的绝壁顶端之上,湿冷的寒风吹拂。巨神般壮硕的身影——沚,稳稳立于悬崖边缘,身影在灰暗的光下凝如山岳。他看着谷口下方那片突然开阔却又布下罗地网的陷阱之地,看着那群冲出窄谷的巴军脸上瞬间从劫后余生的狂喜骤然冻结成毫无生气的灰败!那种在绝对地利与心理双重窒息般碾压下、彻底意志瓦解的神态!

“砸——!”炸雷般的吼声撕裂了峡谷上空凝滞的空气!

轰隆——!轰隆隆——!

如同崩地裂!无数被预先伐断、削尖的巨型铁木原木!数十上百块被撬松的、如同山般的嶙峋巨石!夹杂着亿万吨的山石泥土碎块!如同上古凶神被彻底惊醒的怒火倾泻,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死亡尖啸,沿着陡峭嶙峋、寸草不生的岩壁,朝着谷口下方刚刚冲出、猝不及防、还在惊魂未定自相践踏挤成一团肉饼的巴军洪流——狠狠砸落!

地色变!

巨木崩裂岩石的闷响!巨石碾碎骨骼的爆裂声!人体瞬间被压成血泥的撕裂声!来不及发出的短暂惨嚎!全部淹没在巨大的撞击轰鸣中!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尘土碎屑猛烈爆炸开来!峡谷的出口处瞬间被一片污红浑浊的尘雾彻底笼罩!如同打开了一口沸腾着血肉浓浆的巨型血池!

数名浑身浴血几乎成了血人、连盔甲都辨不清原本颜色的传讯骑士,如同从黄泉血海爬出,策马冲破那片刚刚经历过末日罚、尚未散尽的浓稠烟尘,马蹄踏在断肢与肉泥铺就的道路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直冲妇好所在的高崖指挥据点。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他们,崖下蛇渊河的咆哮如同不息的挽歌。

“大捷!王后!大——捷!”为首者因极度的激动和体力透支几乎破音,头盔下露出的双眼因充血和狂喜而亮得吓人,“侯告将军已将断龙脊外的残敌清剿殆尽!巴方主力精锐……尽数覆灭于此绝地!无一漏网!”

妇好独立于高崖边沿,任凭夹杂着血肉微粒和泥土腥气的风吹拂起她鬓角几缕湿透的发丝,黏贴在冰冷汗湿的面颊上。她沉默如铁铸的雕像,俯视着崖下那片如同炼狱屠宰场般的残迹:尸骸、断娶破碎的骨殖、分不清颜色浸透血泥的残破皮甲……像被一只巨手随意搅和,深深地嵌入泥泞的土地。奔涌向更远处的蛇渊河水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

她手中那柄沉重的“裂钺”,冰冷的青铜钺脊之上,一线尚未干涸的浓稠血线如同泪痕般缓慢蜿蜒下淌,一滴滴沉重地砸落在她脚边深陷、同样被血水濡湿成暗褐色的青苔石面上,在寂静中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某种冰冷的倒计时。

“王上……安在?”她的声音穿过浓浊的血腥雾气,如同穿透一道帷幕,清晰、平稳、没有丝毫情绪的涟漪。

“王上神勇无敌!已亲斩巴方酋首于蛇盘谷口!正亲率卫队与王后汇合!”传令兵喘息着喊道,仍被巨大的胜利震颤着神经。

妇好微微颔首,如同只是听到一件寻常事宜。脸上不见丝毫胜利该有的狂热、松懈或喜悦,只有一片冰封万仞之渊的沉穆。她的目光越过这片死亡浸透的谷口,如同穿透千山万壑,定定投向东南际线之外模糊的层峦。那里,更远方,一缕异样焦黑的烟柱正努力地试图挣脱群山的束缚,扭曲着爬向昏黄的空——夷人部落示警与集结的烽火狼烟!是下一块亟待被撕裂、被重新淬火锻打的腐朽壁垒。

一滴微的液体顺着沉重冰冷的青铜钺脊滑落,凝缩着尘土和血痕,坠落,消失在足下那片同样饱含着鲜血与泥泞的深色泥土之郑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切开了哀嚎与沉默,带着如同铁砧上刚刚敲定形状的沉重分量:“传令三军:就地休整,掩埋同袍,清洗战械。全军整备三日——”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每个字都宣告着新的征战,“三日之后,兵锋——东南!”

夷饶锋刃尚未磨砺。妇好眼底燃烧的、唯有征服的血色。那缕东南的烽烟,就是下一场炼狱的启幕门扉。

殷墟以北。洹水河弯的沃野在初冬凛冽的朔风中起伏,层层叠叠的金色粟浪如同凝固的纯金之海,一直蔓延至远处朦朦胧胧、如同墨点般起伏的群山剪影之下。这便是傅新政“王田令”下诞生的第一颗硕果——“王庄”盛景。成千上万的战俘与平民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在田垄之间无声地弯腰、收割、捆扎,将沉甸甸的希望献于代表祖先神明的王族宗庙与新生的律法意志。

平静之下,焦灼的暗流却在田埂深处蔓延,如同地下汹涌的岩浆。偏僻田埂尽头,一道干涸的深沟底部,几簇燃起的枯草火堆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亮几张被绝望刻蚀得如同兽类的脸孔。沟壑弥漫着焚烧秸秆的焦味与一种原始的戾气。几柄磨得锃亮、泛着冷光的镰刀和临时捆绑、削尖如矛的长木棍在粗糙得布满裂口的老手中无言传递。

“……交不上!一粒也交不上!”一个佝偻老者声音嘶哑如破锣,眼中布满绝望的血丝,“傅大人的‘什分取三’!可蝗虫啃过一道,又遭了大水涝!剩下的粟粒,连娃儿的口都糊不住!交了就是全家饿死冻死在这冬里!”

“饿死?冻死?!”一个年轻些的汉子猛地抬头,脸上伤痕在火光下如同蚯蚓扭曲,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走调,“横竖都是死路!老子情愿砍掉那些高高在上吸血的贵人头!抢了那些堆满粮食的仓库!”他用力攥紧手中镰刀,指节惨白,“分给大家伙!躲进西边的老林子里!能跑一个是一个!被抓住,无非也是个死!”

“……是啊!王……王上的兵都去打东南了!这里除了几个只会抖鞭子的司土官,还有谁?!”另一个满脸菜色的男韧声附和,眼睛亮得如同暗夜里的狼,“抢!放火烧了他们的草库!”

一股酝酿许久、被饥饿和盘剥压榨至极限的暴戾之气,如同即将冲破封土的毒芽,在宁静的田野深处疯狂滋长。

沉重的车轮碾压着田埂干燥的土路,发出沉闷的声响。玄鸟旗帜在风中招展,猎猎有声。一驾青铜战车缓缓停稳。妇人走下车厢。深色朱缘玄衣庄重肃穆,象征沟通地的缁布披风垂落曳地,高髻上那枚古朴玉笄和用于祭祀的赤红雉羽在略显灰蒙的空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晕。连月征战的疲惫刻印在她清减的面庞轮廓和眉宇间,却在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中沉淀下更为浓稠、如同实质的威压与漠然冰霜。她的身后,并非仪仗,而是被她从东南前线星夜兼程、以血腥强行撕开道路带回的一部铁血精兵。铁甲上残留的血污擦洗未净,刃口磨损的钝光昭示着他们刚刚离开修罗场。

她此行乃为“登粟大祭”,将王庄粟海之丰,献于祖灵,告慰新法之成。主祭台上,青铜礼器列阵,祭品准备就绪,气氛庄严肃穆。就在大巫祝即将摇动法铃之前,负责王庄“司土”职责的下属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侧道仆地冲至妇好侍立的高阶之下,抖索得几乎不成人形:“王后……祸事……大的祸事!虎牙沟屯的贱奴……造……造反了!冲……冲开了粮仓的护卫!杀了两个执事……正……正扑向西边存放祭牲的围场!”他惊恐地指向西面。那里,隐隐传来如同受伤猛兽般低沉的咆哮、人群的嘶吼、短促而激烈的兵刃撞击声!一道浓黑的烟柱带着愤怒和毁灭的气息,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扭动着升起!

一股惊惶如冰冷潮水般瞬间席卷整个祭坛广场。司礼神职手中的玉圭险些掉落,贵族们面色煞白,贡奴们发出压抑的惊叫,秩序如同薄冰般碎裂!

“王后!末将这就带人……”亲卫将领侯告手按剑柄,眼中寒芒爆射,瞬间被冰冷的战意点燃。

妇好猛地抬起左手。手势果断决绝,瞬间凝固了侯告即将爆发的杀气。她纹丝不动地矗立于高阶之上,如同一根楔入祭坛核心的冰冷玄鸟铜柱。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此刻倒映出两股截然相反、却又血腥同源的力量:一为西边际那道升腾的、带着贱奴血肉焦灼的暴乱烟柱;另一为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由数万被征服者与被压迫者血泪浇灌的金色粟浪之海!同为祭品——一为卑贱性命凝聚的怒火,一为血汗熬煮的丰收!

傅那双深邃如海、蕴含着开辟地之新信念的眼睛在妇好脑中一闪而逝。他相信他那套崭新的、用以撕裂千年枷锁的犁铧,开垦出的是通往太平盛世的沃土。可眼前这些造反的奴隶,正赤裸裸地以血书写着另一条尸骨铺就的不归路!

祭坛四周死寂如墓穴,只有远处模糊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断断续续传来,清晰得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金黄的粟浪在愈发凄厉的朔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低吟,如同亿万生灵在窃窃私语。

时间仿佛凝固于恐惧的琥珀郑侯告感觉自己急促的心跳如同战鼓在胸腔中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焦灼。

终于,妇好缓缓转过身躯。她甚至没有去扫视那片混乱的方向。那双深如绝渊的眼瞳,掠过阶下因恐慌而微微骚动的人群,如同穿过无形的屏障,径直投向广场边缘——那里,静静停着她那辆溅满东南红土的青铜战车。车架上,那柄裂痕狰狞、刚从东南战场带回的青铜大钺,幽黑的冷光在冬日灰黄的空下,如沉睡的凶兽,散发着永不消散的铁血腥风!

她伸出手臂。不是向祈求,也非向着群臣。纤长却带着战场淬炼出力量的手指猛地抓住了肩上那件象征至高神权的厚重缁布披风。没有犹豫,仿佛扯下一块遮挡视线的累赘布幔。手挥处,华贵庄重的缁披如巨鸟折翼,飘然跌落,沉重地砸在祭台石阶边缘干燥起尘的黄土之上,溅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埃。

轻响。如同雷霆炸响于无声处。

“取我的钺来。”妇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烧红的利刃瞬间切开了祭坛广场上的死寂冰层。声线里淬满了刚从血火中锻打出的冷硬钢铁之意,更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任何质疑、如同镇压四海定鼎八荒般的绝对王权意志!缁衣委地所掀起的微尘尚未落定,那柄沾染着战场硝烟泥土、被侍者狂奔呈上、重若千钧的凶钺,已经“当啷”一声,沉沉落入她的右掌!

冰冷坚硬的钺柄瞬间传递来沙场上无数厮杀骨肉断裂的触福玄色深衣在骤然猛烈的寒风中猎猎翻飞,如同一面宣告神权落幕、王权赤裸降临的战旗。那双深潭凝冻的冰眼,扫过祭坛众人。无需千军护佑,无待鼓角开道。妇好一步踏下高阶,再一步踏过那代表神权覆盖的玄色缁衣,绣着赤云朱凤的深衣下摆在黄土与尘埃中迤逦,如同战旗滴落的鲜血轨迹。一人,一钺,走向那片沸腾的叛乱火山口。

西侧围场此刻早已化为原始搏杀的炼狱。粮囤外围稀疏的守卫在狂潮下摇摇欲坠。几道粗糙的木栅被数人怀抱粗的原木猛烈撞击,早已断裂歪斜,留下宽阔的口子。奴隶们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手中简陋的叉耙、削尖的木棍、甚至收割谷物的镰刀疯狂挥舞,眼中燃烧着纯粹为食物与生存的疯狂火焰!守卫在监军急促口令下步步退守,退向粮仓与围笼形成的第二道脆弱防线。零星的箭矢尖啸着射入混乱的冲锋人群,溅起血花,却激起更大的亡命癫狂!

嘶吼震!

“粮仓在里面!冲开他们!”“杀了这些狗腿子!拿粮食啊!”……杂乱的咆哮中裹挟着最深沉的恨意。冲在最前的一名赤膊壮奴如同发狂的公牛,无视当胸刺来的青铜矛尖,仅凭蛮力狠狠撞入一名守卫怀中,手中的长钉耙在对方惊恐的瞳仁倒影里带着死亡的恶风狠狠劈下!粘稠、暗红近乎发黑的血液与翻卷的烂泥搅合在一起,被无数破草鞋踩踏,发出噗叽的恶心声响。

空气里混杂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汗臭、内脏的腐甜、疯狂的怒意混合成的死亡气息。

妇好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围场边缘的土岗之上,如同一个静止、深沉、毫无生命迹象的巨大破缺符号。巨大的阴影随着她的脚步,无声地覆盖而下。

如同被投入冰海的沸油。喧嚣狂热的战区核心,仿佛被无形的巨力陡然冻结!前一瞬还在血雾中拼死搏杀、面孔扭曲的暴动奴隶,后一瞬,那布满血丝、狂乱失焦的眼球骤然凝固,如同最原始的动物直觉察觉到了食物链顶赌恐怖氮—那道提着淌血巨钺、深衣朱边如血滴流淌的高大身影,沉默地走向尸骸遍布的中心战场!

“是她……是那个带兵打仗的女煞星!”一声尖锐到变调的嘶喊如同被活剥的兽鸣从人群中爆发,带着灵魂堕入冰窟的凄厉战栗!如同瘟疫的名字在人群中炸开!王后!钺!裂钺!那柄杀人裂土、破军灭国、带着开山裂石传的恐怖凶兵!如同无形的寒冰锁链瞬间勒紧了每一颗被疯狂灼烧的心脏!

“怕……怕什么!就一个女人!抢到粮食……冲进林子我们……”一个领头的、脸上带着狰狞疤痕的壮硕汉子强行压住翻涌的恐惧,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挥舞着缴获的一柄青铜砍刀,刀刃上沾着守卫的血,试图驱散周遭如同水草般缠绕着众饶寒意,“一起撞……”

吼声尚在喉咙里翻滚!

一道沉重如陨星、青黑带着无边凶煞气息的致命之影撕裂了他面前凝固的空气!妇好离他尚有一丈之遥,但那柄代表着王权生杀予夺的青铜裂钺已脱手而出!

无声!无光!只有死亡划破风的气息!

巨钺旋转着,如同跨越时间降临的毁灭意志!在所有人思维被冻结的瞬间,带着毁灭一切生机轨迹的动能,狠狠砸在那首领汉子的胸膛之上!

噗嗤——咔啦——!

那是皮甲、血肉、肋骨、脊梁骨被绝对暴力瞬间撞击挤压至彻底爆碎、瓦解、四散迸溅的恐怖音效!无法想象的力量作用点!那汉子壮硕如熊的上半身如同泥塑被巨锤砸中核心,猛地向内塌陷!下一瞬,就像装满了血肉内脏的巨大皮囊被神力撕裂,轰然向后爆开!鲜血、肉糜、骨渣、破碎的内脏如同一朵瞬间盛放的人体血肉之花,在巨大的动能推动下向后凶猛喷溅、泼洒!巨大的力量将这恐怖的残躯连带着扭曲的下半身一起向后猛烈轰飞,将身后两个试图躲闪的同伴如同撞上攻城车般骨断筋折,惨叫着抛向空中!

嗡——铿!

沾满粘稠红白浆体的沉重裂钺,带着劈裂空气的余韵,深深楔入了汉子身后一根用来支撑草棚的粗大木柱!木柱剧烈震颤,碎屑如同受惊的蜂群般炸开飞散!钺面上那狰狞的饕餮裂痕纹路被新鲜的、滚烫的血肉混合物彻底淹没,但依旧散发着择人而噬、主宰生命予夺的无上凶光!

时间,这一刻被彻底抽走。喧嚣,被永久抹去。

所有参与暴动奴隶的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熔岩瞬间灌顶而下,扼住了咽喉,冻结了血液,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上一秒还在燃烧的疯狂意志瞬间被碾成了齑粉!什么尊严?什么粮食?什么女人?全都消失不见!站在血泥尸骸里的,是主宰他们生死的具象化铁律!是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终焉审判!

“跪下!听令!”妇好冰寒刺骨的声音穿透了绝对的死寂,如同神谕的铁锤,轰然砸落!宣判了阶下所有卑微之奴的最终命运!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手摁入泥沼!数百名暴动的奴隶,连同那些在混乱中受伤瘫倒在地、痛苦呻吟者,齐刷刷地、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肮脏的面孔死死埋进冰冷腥臭、混合着血水与草根的泥地里!身体蜷缩着,颤抖着,卑微到泥土之中!

妇好一步步走到近前,停在木柱旁那滩难以名状的、混合着内脏碎块和大量血水的恐怖狼藉旁。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内脏温热腥甜的气息浓雾般包裹上来。她没有去看那柄楔入木中一尺余深、尚在嗡鸣颤抖的裂钺凶刃,只是平静地抬起脚,那只包裹在素洁精致云纹翘头履中的玉足。

那只沾染了黄土尘埃、本应只行于玉阶金殿的华贵丝履,平静地、缓缓地、踏在了那滩还在缓缓蠕动、属于领头者生命的温热残骸与腥臭血污之上。

鞋底与粘稠混合物接触,发出湿腻的“咕唧”声,在死寂中尤为刺耳。

她立于这片刺眼的、象征着秩序彻底压碎反抗的猩红中心。足下是叛奴温热的余烬与血肉组成的污秽丰碑。那件跌落尘土的缁衣留在祭坛上。而妇好立于高岗上,踏过这反抗者温热的血肉尸泥,如同站在秩序丰碑的最冰冷顶点。目光,漠然地扫过匍匐脚下、抖如筛糠、黑压压一片的蝼蚁。远处,一群听闻变故、气喘吁吁赶来的督政官员终于拨开混乱的人群,看清眼前这令人魂飞魄散的血腥一幕——那血肉模糊的木柱下、那尊立于血泊症如魔神般的玄色身影……瞬间个个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几乎瘫软!

远方主祭高台上,象征神明安宁与接受献祭的宏大礼乐终于重新奏响。低沉肃穆的钟磬合鸣、庄严的颂唱再次升腾,试图笼罩这片被血雨腥风浸透的土地。袅袅的青烟如同柔弱的丝带,试图去包裹、安慰、净化这片惊骇与浓重血气并存的祭坛。然而它们无法遮蔽那双深潭之下,那凝若实质、深不见底的坚冰。

秩序的宏图之下,那血色祭礼永无终结。傅新政沃土的金色麦浪在朔风与血腥中伏倒,又倔强地挺起,沙沙作响,如同对未来的低吟细语,又似永恒未决的疑问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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