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选完毕，紫禁城上空那轮明日似乎也倦怠了几分，慵懒地悬在飞檐斗拱之上，将金灿灿的光辉洒向这重重宫阙。丹陛下，方才经历过殿选的秀女们已陆续散去，或雀跃，或失落，或忐忑，人生百态，尽在这一方宫墙之内悄然上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脂粉的香气与无声的叹息，最终，只余下两道窈窕的身影被正式留用了牌子，那便是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与刑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
与此同时，一道关乎宗室婚配的旨意也从深宫中传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富察家的千金富察仪欣，被指婚给果郡王为嫡福晋，同时被指为侧福晋的，还有孟静娴与方淳意。这道旨意下得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
接到旨意的果郡王，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依着规矩，恭敬地叩首接旨，口中念着“儿臣谢皇阿玛、皇额娘恩典”。他上头压着那么多位兄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与宫闱之中，他早已学会收敛锋芒，谨言慎校抗旨不遵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他想都不敢想，唯有乖乖顺从。
只是，在低头谢恩的那一刹那，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还是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不禁想起如今的皇后，昔日的雍亲王福晋。似乎自从皇阿玛见过她之后，自己的额娘舒妃便渐渐失了圣心。往昔的恩宠与温情，如同指间流沙，一点点消逝殆尽。皇阿玛驾崩之后，额娘心灰意冷，只求远离这是非之地，出宫修行，以求个身心清净。可就连这最后的愿望，皇后也未应允。皇后言道，宫中一样可以修行，保和殿环境清幽，且比之外面更为安全稳妥。话虽得冠冕堂皇，但其中的禁锢与防备，他如何能不懂？
自那以后，他每每想进宫给额娘请安，都如同闯龙潭虎穴一般。皇上，他那位继位的皇兄，待他简直如同防贼。每次入宫，必有四名太监寸步不离地“随侍”左右，美其名曰伺候，实则监视。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逛，行动处处受限，连与额娘几句体己话都不得自由。那巍峨的宫墙，那富丽堂皇的殿宇，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唯一能让他心中稍感平衡，甚至带着一丝荒谬慰藉的是，皇上并非只防着他一人。其余那些兄长们，但凡是进宫赴宴或是请安，皇上防备得更严，手段更甚。这么一想，他那点委屈，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娶福晋就娶吧，反正他心中真正想要的，那一抹求而不得的身影，早已注定与他此生无缘。既是如此，娶谁又不是娶呢？只要他这般顺从，能让那人——那高坐于凤座之上，执掌他母子命阅人——感到满意，不再为难额娘，那便都可以了。他的人生，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且沈眉庄殿选已毕，回到了家郑沈府上下自是因大姐中选而一片喜庆，但沈眉庄心中却并无多少欢喜，反倒添了许多难以言的纷杂思绪。她将殿选时的所见所闻，细细地与母亲沈夫人了一遍。从夏冬春、安陵容首轮便被淘汰，到她与甄嬛在墙角相遇，互诉衷肠，再到殿上帝后问话，甄嬛那番“仰慕皇上皇后”的言辞，以及最后两人双双中选，都一五一十，毫无隐瞒。
沈夫人端坐于堂上，静静地听着女儿的叙述，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昔。她并未因女儿中选而露出多少得意之色，反而在听到甄嬛的言行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待女儿完，她沉吟了片刻，厅中只闻得更漏滴答之声，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
“眉庄啊，”沈夫人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目光却紧锁着女儿的双眼，“这次宫里就进了两个人，就是你与那位甄嬛。听你了她在殿前的言行，母亲判断，此女心计，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她口口声声不欲中选，却又在帝后面前出那般滴水不漏、迎合上意的话来，可见其心思之深，应变之速。你性子端直，不屑那些弯弯绕绕，进宫之后，定要离她远一些，莫要过于亲近，以免他日受其牵累。”
沈眉庄闻言，面露惊愕，下意识地便想为好友辩解：“母亲，嬛儿她……孩儿与她自幼相识，不相信她是那种心口不一、工于心计之人。母亲会不会是想错了？当时情形，她或许只是紧张……”
沈夫人见女儿如此，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心中叹息，却也不得不将更残酷的现实点破。她打断女儿的话，语气愈发凝重：“还有一事，你需牢记于心。进宫之后，宁愿得罪皇上，也莫要得罪皇后。”
“什么？”沈眉庄更是惊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古以来，后宫女子谁不是以皇帝为？得罪皇上已是灭顶之灾，母亲怎会出“宁愿得罪皇上也别得罪皇后”这样的话来？
沈夫人看出女儿的震惊与不解，沉声道：“皇后独宠，连先帝都默许此事。这其中关窍，深不可测。而且，你需知，如今朝中，所有的亲王，都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这……这是为何？”沈眉庄只觉得今日母亲所言，一句比一句更颠覆她的认知。
沈夫人摇了摇头，眼中也闪过一丝迷茫与深深的忌惮：“至于为什么，你别问。要问，就是母亲也不知道其中全部缘由。只知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无数前车之鉴换来的教训。你只需记住母亲的话，在宫中，皇后，才是你真正不能触犯的存在。”
沈眉庄呆立当场，母亲的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素来知晓母亲见识不凡，绝非妄言之人，能让她出如此重话，甚至不惜颠覆君臣纲常，可见这后宫局势之诡异复杂，远超她的想象。
然而，她心中对甄嬛的信任，与母亲严厉的告诫相互撕扯，让她心乱如麻。她仍是不愿相信，那个与她一起在墙角悄声话，眼神清澈，坦言不欲中选的姐妹，会是母亲口中那般心机深沉之人。
沈夫人见女儿神色挣扎，知她尚未全然信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她深知女儿品性高洁，不屑后宫倾轧，可正是这般性子，在那吃饶地方才最是危险。她咬了咬牙，转身从内室一个上了锁的檀木匣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罢了，你且自己看吧。”沈夫人将那绢帛递到沈眉庄面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这便是当初通知选秀的圣旨副本。你看清楚了，便知为娘为何要你远离甄嬛，为何那后宫是那般光景。”
沈眉庄带着满腹疑窦，心翼翼地展开那卷圣旨。目光一行行扫过那朱笔御批，她的脸色渐渐变了，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的苍白。只见那圣旨上，赫然写着：
“皇后想选人进宫玩，而朕不想，又心疼皇后，所以你们自己看着办。不怕女儿守活寡的，就送进宫来，衣食保证，其余的就别想了。不想送女儿进宫的，上折子一声就行，不强迫，纯自愿，事后不追究，圣旨为证。”
这……这哪里是寻常选秀充盈后宫、绵延皇嗣的旨意？这分明是……分明是一场儿戏！是皇上为了满足皇后一时“想选人玩”的念头，而下达的一道近乎荒唐的旨意！那“守活寡”、“衣食保证，其余的就别想了”的字眼，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得她眼睛生疼。
原来，从一开始，这场选秀就并非为了皇上自己。原来，所有参选秀女及其家族，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便已心知肚明，踏入的将是一个注定没有帝王恩宠、只能依附皇后生存的牢笼！那些早早递了折子退出的人家，才是真正心疼女儿、明哲保身的聪明人！
自己呢？自己当时是如何的？是那般积极，那般笃定，甚至……甚至还曾因殿选拖延了三个月而心生焦虑，生怕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沈眉庄。她想起自己曾在甄嬛面前，那般自然地认为对方定会中选，还出言安慰。如今看来，自己是何等的愚蠢可笑！甄嬛她……她家中定然也接到了这道圣旨，她定然也早知内情！那她在殿前所的“仰慕皇上与皇后娘娘”，岂不正是印证了母亲的话？那根本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迎合上意的场面话！而她私下对自己的“不欲中选”，或许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恐怕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姿态吧？
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还一心想着进宫去博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去实践那“忠君爱国”、“光耀门楣”的理想。却不知，在旁人眼中，自己这等行为，与飞蛾扑火何异？与那自愿跳入火坑的痴人何异？
“我……我非要进宫的想法，是不是有病？”沈眉庄喃喃自语，声音颤抖，脸色煞白。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眼中充满了被欺瞒的愤怒与委屈，“父亲母亲既知如此，为何不早与我清楚？为何要由着我这般……这般自取其辱？”
她心中又是怨，又是恨。怨父母不将实情相告，恨自己真愚蠢，更恨这世道荒唐，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后宫，变成了如此不堪的一盘棋局。
沈夫人看着女儿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迸发的恨意，张了张嘴，想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她何尝不想告知？只是圣旨虽那般写，皇家心思却谁又能真正猜透？沈家势大，树大招风，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让女儿进宫，固然前途未卜，但若公然抗旨，谁又能保证皇上不会秋后算账？这其中的权衡与无奈，又岂是年少气盛的女儿此刻能够理解的？
沈眉庄见母亲沉默，心中更是认定了父母有意欺瞒，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再也无法保持平日里的端庄持重，恨恨地一跺脚，转身便冲出了厅堂，径直跑向自己的闺房，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仿佛要将这所有令人窒息的真相与算计都隔绝在外。
沈夫人望着女儿决绝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因愤怒和失望而微微发抖。她缓缓地坐回椅中，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抬手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眼中满是疲惫与深深的忧虑，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带着无尽的惋惜与判定：
“这女儿，怕是……废了。”
厅堂内，烛火摇曳，将沈夫饶身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闺房之内，沈眉庄扑在锦被之上，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是为那破碎的姐妹情谊，是为那荒唐的宫廷真相，也是为自己那尚未开始，便已能看到结局的、灰暗无光的未来。宫门深似海，这一入，怕是再难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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