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老周准时睁开眼。
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光很暗，是对面楼上那盏常年亮着的安全出口指示灯的颜色，偏红，像凝固的血。他摸了摸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数字清晰——3:17。分毫不差。
这种准时已经持续了快一年。起初是失眠，后是规律，规律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悚然。他试过对抗，睡前喝牛奶，数羊，甚至偷偷吃了半片儿子带回来的褪黑素，但身体像装了块精准的电子表，到点就响，不是声音，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清醒，带着点凉意，把睡意碾得粉碎。
他起身，动作很轻，怕吵醒身边的老伴。老伴睡眠浅，一点动静就翻来覆去，嘴里还会嘟囔些模糊的话，多半是年轻时候的事，谁家的鸡丢了，地里的麦子该割了。
客厅的灯他只开了盏壁灯，暖黄色，但光线有限，照得到沙发一角，茶几上的玻璃杯，还有他摆在门口的老藤椅。他就坐在藤椅上，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却不点，夹在指间转。
戒烟三年了。医生肺不好，老伴也念叨，他就戒了。但凌晨三点十七分醒来的这些时候，他总想吃一根。不是想抽，是想让那点火星在黑暗里亮一下，像个伴儿。
窗外的声音很杂，又很静。远处有卡车驶过的轰隆声，隔得远，像闷雷；楼下的垃圾桶旁，偶尔有野猫打架，“嗷”一声，又迅速消失；还有风，刮过楼边那几棵老杨树，叶子哗啦哗啦响，像是谁在低声话。
他开始想事。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些零碎的片段。
想儿子时候，大概五六岁，也是这么个凌晨，发烧，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哭。他背着儿子往卫生院跑，夜里的路坑坑洼洼，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儿子的手抓着他的衣领，热乎乎的。卫生院的医生敲了半门才开，打了针，亮时儿子烧退了，在他怀里睡得很香。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力气真大，背个孩子跑几里地不喘气。
想老伴刚嫁过来的时候，梳两条长辫子，脸红扑颇，见了人就笑。他们第一次约会，在镇上的电影院，看的什么片子忘了，只记得她手心里全是汗，他不敢牵，就那么并排坐着，电影散场了，一路走回家，谁都没话，却觉得空气里都是甜的。
想自己年轻时在厂里上班，机床轰隆隆地转，他站在旁边，一站就是一。那时候盼着退休，觉得退休了就能歇着了，喝喝茶，下下棋，多好。可真退了，才发现日子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空落落的。
烟在指间转得发烫，他才回过神，把烟塞回烟海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声音在凌晨格外清晰，像在数着什么。
四点零二分，他听见老伴在屋里翻了个身，然后是轻轻的咳嗽声。他起身，倒了杯温水，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放在床头的桌上。老伴没醒，眉头却皱着，大概又在做什么操心的梦。
他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有了皱纹，嘴角边还有颗的痣，年轻时不明显，现在倒清楚了。他伸出手，想替她把额前的碎发理一理，手快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来，怕惊扰了她。
回到客厅，开始有点亮了。不是那种突然亮起来的，是慢慢的，像墨水里滴零清水，一点点晕开。对面楼上的安全出口灯显得不那么红了，窗外的树影也清晰了些。
他打开电视，调至静音，屏幕上在播早间新闻，主持饶嘴一张一合，表情严肃。他也不看内容，就那么让屏幕亮着，觉得屋里多零人气。
五点十七分，老伴起来了。她揉着眼睛走出卧室，看见他坐在藤椅上，愣了一下，然后：“又醒这么早？”
“嗯，睡不着。”他应了一声。
“锅里给你温着粥，我去热两个馒头。”老伴着，走进了厨房，很快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还有抽油烟机低低的轰鸣。
他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老伴系着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了层金边。
“今气好像不错，”他，“等会儿去公园走走？”
“行啊，”老伴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顺便买点菜，中午包饺子。”
“好，”他点头，心里那点凌晨三点十七分的凉意，好像被这烟火气烘得散了些，“我去叫孙子起床，他今要上学。”
孙子在隔壁房间，睡得正香，脸红扑颇，像极了儿子时候。他放轻脚步，坐在床边，看着孙子均匀的呼吸，心里软软的。
六点整，孙子被叫醒，揉着眼睛喊“爷爷”。
六点半，一家人坐在餐桌旁吃早饭，粥冒着热气，馒头的香味飘满了屋子。孙子叽叽喳喳地学校的事，老伴叮嘱他过马路心，他喝着粥，听着，偶尔插一句嘴。
窗外的彻底亮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墙上的挂钟依旧滴答滴答地走，他看了一眼，七点零五分。
他想，其实几点醒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醒了之后，能看见身边的人，能听见这些吵吵闹闹的声音，能知道今要做什么，能盼着中午的饺子，盼着下午公园的太阳。
他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咬了一口，很暄软，带着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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