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的时光，在张家本家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僵持中，悄然滑过。张韵棠深居简出，每日不是翻阅张家典籍，便是在院中侍弄几株特意移栽过来的、具有安神静气功效的稀有药草，偶尔会去拜访德高望重但已不太管事的几位老辈族人，姿态从容，仿佛真的只是在安心静养，观察等待。
然而，两份先后抵达的绝密传讯，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第一份来自张海客，通过墨鸦建立的、绕开了本家常规渠道的隐秘线路传来。信息很简短，却字字惊心：“棠棠，吴邪疑似接触古潼京黑毛蛇毒，意图不明，行为极端，近期频繁调动吴家及部分解家资源，动向诡秘，恐有大图谋。”
第二份，则来自阿宁。她的传讯更为直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棠棠，吴邪计划已启动初步阶段，目标直指汪家核心。他……将自己作为了最重要的诱饵。计划极为冒险，成功率……未知。他不想连累你，但我认为，你有权知道。”
张韵棠握着那两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条，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窗外本家山谷中缭绕的云雾，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滔巨浪。
黑毛蛇毒……以身做饵……针对汪家……
这个傻孩子！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在玩火自焚吗？！汪家盘根错节数百年，其凶险程度，远非他目前所能想象！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很快，那汹涌的情绪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了解吴邪，知道他走到这一步，绝非一时冲动。两年的磨砺，青铜门后官的十年之约，还有她身陷的本家困局……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逼着他不得不以这种极赌方式，快速获得破局的力量。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亲自去见他。
次日，张韵棠以“近日心神不宁，需亲自前往雪山深处采集几味特殊的宁神草药辅助调理”为由，向负责内务的二长老张隆钦报备。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阎王血沉寂初愈，需要特殊药物辅助稳定，是本家典籍中有记载的事情。张隆钦并未起疑，只是例行公事地派了两名心腹弟子，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跟随一同前往。
张韵棠对此心知肚明，她并未拒绝。带着砚雪以及那两名“眼线”，她进入了本家后山那片更为险峻、终年积雪的原始山林。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砚雪出色的反追踪能力，她们很快便巧妙地摆脱了那两名弟子的视线，将其引入一片然的迷踪石阵之郑
“在慈候，采到药便回。”张韵棠留下这句话，便与砚雪迅速消失在了茫茫雪林深处。
她没有返回本家，而是与早已在外围接应的墨鸦汇合，由墨鸦安排的最隐秘路线，日夜兼程，直奔格尔木。
当她再次站在那座荒废破败的疗养院前时，心中百感交集。没有犹豫，她径直走向那个熟悉的地下室入口。
地下室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吴邪就坐在那片他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四周散落着无数写满复杂符号、人物关系图和推演过程的纸张。他比四个月前更加消瘦，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火焰，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听到脚步声，吴邪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张韵棠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错愕，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愧疚。
“棠棠姐……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韵棠没有回答，她快步走上前，不由分地抓起吴邪的手腕，三根如玉的手指精准地搭在他的脉门上。同时，另一只手轻轻翻开他的眼皮，仔细观察着他的瞳孔。
脉象弦急而滑，如同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被过度透支和药物刺激后的虚浮躁动。瞳孔深处，隐约可见一丝不正常的、如同蛇类般的竖立感，那是黑毛蛇毒残留的痕迹。
张韵棠的眉头紧紧蹙起，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果然碰了那东西！吴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黑毛蛇毒侵蚀的是你的根本！稍有不慎，你就是下一个禁婆！”
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和后怕。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张韵棠冲锋衣特意缝制的大口袋里的白团子，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和吴邪身上那股让它不安的气息，它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了看面色冰冷的张韵棠，又看了看形容憔悴的吴邪，犹豫了一下，还是“嗖”地窜了出来，轻盈地落在吴邪的膝盖上。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调皮捣蛋，而是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地、一下下地舔着吴邪放在膝盖上的、因为长期握笔和紧张而骨节分明的手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粒忧和安慰，发出细弱的“呜呜”声，仿佛在：别怕，女主人来了。
吴邪感受着手背上那温暖湿润的触感，又看了看白团子那纯粹依赖的眼神，心中一酸，那股强行支撑的坚硬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白团子毛茸茸的脑袋。
张韵棠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奈和心疼所取代。她松开他的手腕，在一旁清理出来的石头上坐下，语气放缓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吴邪，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吴邪沉默了片刻，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低声道：“棠棠姐，这事你别管。这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张韵棠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的选择就是把自己变成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去和汪家同归于尽？然后呢？让官十年后出来，看到的是什么？看到我告诉他，吴邪为了给我们‘铺路’，把自己填进去了？”
吴邪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张韵棠看着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铲除汪家，为我们，也为你自己。但方法有很多种，你选了最极端、最不计后果的一种。吴邪，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判断和担当，这很好。但我希望你的担当，是建立在你好好活着的基础上。”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图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把计划告诉我。我想作为一个……或许能帮你看看，这条绝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的同行者。”
地下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白团子偶尔发出的细微呜咽声。
许久，吴邪才缓缓抬起头，眼中那片偏执的火焰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那庞大、精密而残酷的计划。从如何利用黑毛蛇毒提升的洞察力剖析汪家结构，到如何以自身和某些关键“秘密”为诱饵，引蛇出洞；从如何调动九门残余力量和海外张家部分资源进行配合，到最终收网的每一个细节推演……
他讲得很详细，逻辑清晰，环环相扣，将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都计算在内，除了张起灵和张韵棠这两个他绝不会动用也无法掌控的变数，其他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成了这盘棋局上可以牺牲的棋子。
张韵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她的脸色随着吴邪的讲述，时而凝重，时而闪过一丝惊悸，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深沉的平静。
当吴邪讲述完毕，地下室内再次陷入寂静。
张韵棠看着他，看了很久。她知道，这个计划虽然疯狂，但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吴邪用四个月的非人折磨和近乎自毁的方式，确实找到了一个可能重创甚至瓦解汪家的突破口。她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了。此时的吴邪，就像一张拉满的弓，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吴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冷，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与决绝：
“计划，我知道了。”
“我不会拦你。”
“墨鸦，张海客，以及他们能动用的部分海外张家资源，我会让他们全力配合你。”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吴邪的心上：
“我只有一个要求——”
“活着。”
“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我活着。”
“还剩八年，八年后，陪我一起去长白山，接官回家。”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是她在知晓了一切残酷与风险后，唯一，也是最后的底线。
吴邪仰头看着她，看着她清冷眼眸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深藏的担忧，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重重地、几乎是咬着牙点零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好。”
这一个字，重若千钧。是承诺，也是他与过去那个总是需要被保护的自己，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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