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远山如黛。
青石铺就的径尽头，一家名为“归云”的客栈静静伫立。檐角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映出门口那块略显古旧的木招牌。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男子踏进门来。他身形挺拔，肩背笔直，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却自有种难以磨砺的清气。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沉静了些，像是藏了太多东西，又像是将一切都已看淡。
“哎哟，客官您来啦！打尖还是住店？”看见有客人来，一个机灵的伙计立刻蹿上来，肩上毛巾甩得啪啪响，活像见了鱼的猫。
男子被这过分的热情弄得一怔，稳住身形后，面带微笑的询问道：“住店。一间普通客房，再加一碗素面，什么价钱？”
伙计眼睛滴溜溜一转，张口就报了个数。
男子微微蹙眉，摸了摸怀里干瘪的钱袋：“兄弟，这价钱…莫不是把明年的价也提前算上了？我方才路过镇口，那卖炊饼的老丈咱们这儿民风淳朴，最是公道…”
伙计嘿嘿一笑：“客官，咱这店可是百年老字号，童叟无欺！您看这桌椅，这地面，擦得锃亮！连蚊子飞进来都得打滑摔跤！”
男子挑眉：“哦？那我更不敢住了，万一晚上从床上滑下来…”
“咳！”一声轻咳从柜台后传来。男子闻言望去，只见一位布裙荆钗的女子，她容貌清秀，并非令人惊艳的绝色，却十分的耐看。鹅蛋脸。眉眼柔和，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清澈。她似乎是见伙计无法应对，便笑盈盈地走来对伙计道“六，你又在这儿跟客官耍贫嘴，后厨张师傅的醒酒汤快熬干了，还不快去看火？”
名叫六的伙计闻言也是缩缩脖子，应了一声后便溜了。
女子转向男子，福了一礼：“客官莫怪，这子就爱胡袄。妾身是这儿的掌柜。”她打量他一眼，笑道：“看客官风尘仆仆，定是远道而来。这色已晚，前路不便，若不嫌敝店简陋，价钱好商量，就当结个善缘。”
男子心中一动，心中暗道这女子好生厉害，一句话既打了圆场，又点了题。“娘子是明白人。”他沉吟道，“那…这个数？”他试探着报了个价。
掌柜的掩口轻笑：“客官您这刀砍得…妾身这门槛都要矮三寸了。这样，再加五个铜子儿，给您添一碟咱们自家腌的脆萝卜，爽口得很！”
“三个。”男子坚持，眼神却带了丝笑意，“娘子家的门槛结实，砍不矮。再，素面配萝卜，生是一对，搭着卖岂不更妙？”
“客官您可真会话，”掌柜眼波流转，故作苦恼，“四个吧？好歹让妾身把萝卜本钱收回来呀，不然张师傅该我败家了。”
男子故作沉思，半晌一拍板：“成！就看在张师傅那锅醒酒汤的份上——可萝卜得多给一勺！”
女子噗嗤笑出声：“您这账算得…比我们开店的还精！好好好，依您依您，保管给您堆得冒尖儿！”她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承惠，先付账后住店，本经营，概不赊欠~”
男子数出铜板，一枚枚放在她掌心，摇头叹道：“娘子这般厉害，我这走南闯北的，今日算是遇到对手了。”
“客官过奖了，”只见女掌柜收钱入柜，眉眼弯弯，“六！别管张师傅的醒酒汤了？带这位…这位远道而来的公子去二楼东头上房！记得提醒张师傅，他的醒酒汤保住了，但素面里得多卧个荷包蛋——看在人家夸我厉害的份上！”
似乎是听出了掌柜的暗讽之言，男子一个趔趄，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忙绷住脸对女掌柜拱手道：“…多谢娘子厚赠。”
“无妨”女掌柜挥挥手，带着温和语气对男子道“今晚公子吃饱睡好，明儿继续赶路，才好跟下家店砍价不是？”完女掌柜唇角也是抿出一个极含蓄的弧度。
男子忍笑摇头，跟着偷乐的六上了楼。
“客官，这就是您的房。这是房门钥匙”六指着一扇木制门向男子客气介绍道，并把手中的钥匙交给男子。
“麻烦六兄弟了”，男子接过六递过来的钥匙，礼貌回礼谢过。
“没事没事，这我们应该做的。客官真是太客气了。”六见男子如此有礼，也是挠着头笑嘻嘻道，“我先下去看客官的素面好了没，若有事，客官你在楼上喊我就校”
“好的。”男子见六如此实诚的样子，也是笑着回应他。完六就蹦蹦跶跶地跑下楼去了。
而男子转过身用拿钥匙去打开锁，门轴似乎有些年头，男子推开时发出了一声悠长而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诉着客栈的岁月。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狭促。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墙角一个放置脸盆的木架外，便再无多余家具。然而，就是这样一方的地，却被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地面和家具表面几乎看不到浮尘，显然经常有人细心打扫。
他放下行囊，推开窗。晚风拂面，夕阳熔金，镇炊烟袅袅，犬吠和孩啼声远远传来。
他深吸一口气，伸展了下筋骨，听着关节轻响，望着这片安宁，嘴角不自觉扬起。
“荷包蛋…”他喃喃自语，摇头轻笑，“也罢。就这样，平平淡淡，有萝卜有蛋，似乎…也不错。就在此处安居吧。”
夕阳暖光落在他带笑的唇角，温和而明亮。他轻轻关窗，将那片喧闹又宁静的烟火人间，妥帖地收进了心底。
不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轻快的敲门声
“客官？林客官？您歇下了吗？您要的素面来啦！”是六那特有的大嗓门，透着股殷勤劲儿。
收回思绪，转身开门。六端着一个大托盘站在门外，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香气扑鼻，正中央卧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旁边一碟脆萝卜果然堆得冒尖。
“六哥？这么快？”男子有些意外，侧身让他进来。他本以为还要等上一阵。
六利落地将托盘放在屋内那张木桌上，嘿嘿一笑：“那必须快！张师傅听您夸他手艺好，一高兴，灶火都拔高了三尺！掌柜的特意吩咐了，萝卜管够！”他放下面，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瞟向那扇开着的窗户，以及窗外即将沉没的夕阳，“客官，您这房间视野好吧？咱清水镇的落日，可是一绝！”
男子笑了笑：“确实好看，安静，舒服。”
“那是！”六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脯，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客官，您刚才可真是这个！”他偷偷竖了下大拇指，“我还没见谁能跟我们掌柜的砍价砍得那么有来有回，最后还能让她倒贴个荷包蛋的！您是真厉害！”
男子被他的夸张逗乐：“是掌柜人大度，让着我这外乡人。”
“掌柜的人是好，但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大度…”六嘀咕一句，随即又笑嘻嘻道：“您慢用，面要趁热吃！碗筷您就放门口，我晚点来收。有啥事尽管招呼！”他着，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面条热腾腾的香气。窗外的夕阳又下沉了几分，暮色开始浸染空。
男子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碗用料扎实、仿佛凝聚了这镇最初善意的面，拿起筷子，轻轻笑了笑。
这窗外的镇风景和张师傅的素面，看着，闻着，都让人心生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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