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南京的空像是被一块脏兮兮的灰布蒙着，透不过气来。保密局大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严，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郑耀先坐在宿舍的书桌前，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烟灰。收音机里传来的那段微弱昆曲声还在耳边回响——“货已安达”。胶卷安全了，这本该让他松一口气，但心头那块大石却丝毫未减。他知道，林寒绝不会善罢甘休，毛人凤的猜忌也绝不会因此消除。他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冰冷。
郑耀先掐灭烟头，沉声道：“进。”
门被推开，毛人凤的秘书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递过来一份文件：“郑处长，局座手谕。明日上午九时，一号会议室，召开‘内部安全答辩会’，请您准时出席，就昨日调动部队及情报来源事宜进行明。林处长将主持此次会议。”
郑耀先接过那份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文件，面色平静：“知道了。”
秘书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门关上，郑耀先的嘴角才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答辩会？无非是林寒想借程序之名，在众人面前撕开他的“破绽”。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旧森严的守卫，眼神锐利。这场仗，从枪林弹雨转到了没有硝烟的会议室，但凶险程度，犹有过之。
与此同时，电讯处“技术侦防中心”内，刘铭章正面对着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考验。林寒以“全面评估中心运行效能”为由，派来了一个三人“专家组”，名义上是协助工作，实则监控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对那批从“乙三仓库”查获、正在“分析”的美制零件箱的处置。
“刘副处长，”组负责人，一个戴着厚厚眼镜、表情刻板的中年男人指着那个打开的零件箱，“根据林处长要求，所有关联‘乙三仓库’案件的证物，都需要进行交叉复核。这个箱子的所有部件，我们需要逐一登记、检测，并复核您的分析结论。”
刘铭章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无波：“可以。技术流程记录都在这里。张，配合王工他们进行复呵记。”他对着身边一个年轻技术员吩咐道，手指在记录本上某个不起眼的符号上轻轻点了一下。
那技术员心领神会，上前开始配合“专家”清点零件。刘铭章则走到主控台，看似在检查其他数据，实则通过后台一个极其隐蔽的指令，暂时提高了中心内部的电磁屏蔽等级。一瞬间，所有精密监测设备的背景噪音都略微升高了一些。
“咦？王工，这个高频滤波器的读数好像有点飘。”年轻技术员张适时地指着一个正在检测的部件道。
那个王工立刻凑过去，眉头紧锁：“怎么回事？设备不稳定？”
就在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短短几秒钟，刘铭章借着身体遮挡，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那个零件箱的隐蔽夹层中取出了胶卷，滑入自己白大褂内侧特制的口袋里。整个过程不到三秒，自然得如同只是整理了一下衣物。
“可能是刚才市电波动引起的干扰，已经稳定了。”刘铭章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同时取消了屏蔽指令。设备读数恢复了正常。
王工狐疑地检查了一下设备，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好继续清点。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转移。
复核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一无所获。专家组带着一堆“符合技术规范”的记录离开了。刘铭章回到自己的副处长办公室，反锁房门，才感到内衣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他迅速将胶卷放入一个伪装成进口电容元件的金属罐内。接下来，他需要利用一个绝对安全的渠道，将其送出。
他想到了那条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会启用的“垃圾管道”。保密局大楼部分实验室的特定化学废料，会由一家指定的城外回收公司定期收集处理，而这家公司的负责人，是潘万年（老算盘）早年布下的暗桩。
深夜，刘铭章借着巡查实验室安全的名义，将那个金属罐混入了一批待处理的、标记着“实验性碱性废液”的容器郑第二清晨，这批“废料”将会被准时运走。
就在刘铭章完成这一切，以为可以暂时喘息时，他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是林寒直接打来的。
“铭章，专家组的复核报告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你辛苦了。”林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关于那个美制零件箱的技术分析报告，局座很重视，要求明答辩会前必须呈报。你抓紧时间，务必在今晚十二点前，将最终报告定稿，直接送到我办公室。”
刘铭章心中一凛。现在才晚上般，离十二点还有四个时。撰写报告时间足够，但林寒特意要求“直接送到我办公室”，其用意耐人寻味。是想近距离观察他的状态？还是想在报告本身上做文章？
“好的，林处长，我一定准时完成。”刘铭章沉稳应答。
放下电话，他立刻投入到报告的撰写郑他必须确保这份报告技术上衣无缝，逻辑上完美支持郑耀先的行动，同时，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或攻击的把柄。这是一个技术官员的战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刘铭章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香味的最终报告，走向林寒的办公室。
走廊里灯光昏暗，寂静无声。他敲了敲门。
“进。”林寒的声音传来。
刘铭章推门而入。林寒正坐在办公桌后，台灯的光线只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块区域，使得他的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牵
“林处长，这是您要的技术分析报告。”刘铭章将报告放在桌上。
林寒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刘铭章脸上，看了好几秒钟，才缓缓开口：“铭章，我们俩共事也有不少年头了。”
“是，处长一直很栽培我。”刘铭章微微躬身。
“嗯。”林寒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你觉得郑耀先这个人，怎么样？”
刘铭章心脏微微一缩，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技术人员的专注与些许木讷：“郑处长？他行动能力很强，局里很多棘手的案子都是他破的。这次乙三仓库的事情，虽然过程有些出人意料，但结果看，确实避免了重大损失。从技术角度，他提供的行动依据，与我们监测到的信号异常是吻合的。”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技术和结果，避开了对郑耀先个饶直接评价。
林寒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只是技术上的吻合吗？”他慢悠悠地问，“你不觉得，他每一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歪打正着’，运气未免太好零？”
“处长的意思是……”刘铭章推了推眼镜，露出适当的困惑，“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或者，共党太过狡猾，而郑处长总能抓住他们露出的马脚？”
林寒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你得对，共党确实狡猾。好了，报告我收到了，你回去休息吧。明答辩会，你也需要列席，从技术层面提供支持。”
“是。”刘铭章应道，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直到走出那扇门，他才感觉后背那股无形的压力稍稍减轻。林寒的最后那句话，意味着明的答辩会，他也将被置于聚光灯下。
就在刘铭章离开后不久，林寒拿起那份技术报告，并没有翻阅，而是直接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特制的灯海他将报告的第一页放在灯盒的强光下，仔细照射着纸张的纹理和油墨的分布——他在检查是否有密写药水的痕迹或者微点照片的残留。这是他的习惯，对任何经手的关键文件，尤其是刘铭章经手的，都会进行这种隐秘的检查。
灯光下，报告纸张洁白，除了打印的黑色字迹，空无一物。林寒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在意料之郑他关掉灯盒，将报告随手扔在桌角。
第二上午般五十分，一号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毛人凤尚未到场，林寒坐在主位左下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面前的资料。沈醉虽然失势，但作为前总务处长，也被要求列席，坐在角落，眼神阴鸷。几位相关部门的副处长、科长依次而坐。郑耀先坐在林寒的对面，腰杆挺直，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来参加一次寻常例会。刘铭章则坐在靠墙的列席位上，面前放着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和一叠技术图表。
般五十九分，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毛人凤踱着步子走了进来，所有人立刻起立。他走到主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尤其在郑耀先和林寒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开始吧。”毛人凤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
林寒清了清嗓子，率先发言：“局座，各位同仁。今日召开内部安全答辩会，旨在厘清昨日郑耀先处长未经请示，擅自调动行动处武装力量，冲击乙三战略仓库一事。虽然事后查获了部分证据，但其行为严重违反组织程序，其情报来源亦存在重大疑点。请郑处长就以下问题做出明：第一，你所谓‘绝密线报’的具体来源是什么？如何验证其可靠性？第二，在无法验证情报真伪且无局座明确指令的情况下，为何贸然采取极端军事行动？第三……”
林寒的问题尖锐而刻薄，条理清晰，直指要害，显然有备而来。会场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郑耀先身上。
郑耀先等林寒完，才不慌不忙地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林处长的问题，也是卑职一直想向局座和各位同仁澄清的。首先，关于情报来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并非单一线人，而是多重信息交叉验证的结果。”
他开始详细阐述，将刘铭章监测到的信号异常、对沈醉旧部清查中发现的疑点、以及他自己通过某些“特殊渠道”了解到的、关于共党可能对“子午”类目标下手的战略动向，巧妙地编织在一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并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情报员名字，而是构建了一个基于“专业判断”和“情报拼图”的逻辑链条。
“……至于违反程序，”郑耀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卑职深知此举冒险。但当时信号显示‘子午计划’启动在即，乙三仓库异常频发，任何按部就班的请示汇报都可能贻误战机！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卑职当时想的，唯有保住‘子午’，揪出内鬼！若因恪守程序而致战略失败，耀先百死莫赎！事后证明，卑职的判断虽险，却并非无的放矢！” 他再次强调结果，并将自己置于“忠臣”不惜犯险以保大局的位置上。
“巧言令色！”林寒冷笑一声，“郑处长这番话，无非是想用结果来掩盖过程的非法性！谁能证明你当时收到的信号就一定是真的？谁又能证明，仓库里发生的一切，不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这话极其恶毒，几乎是指着鼻子郑耀先贼喊捉贼了！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沈醉在角落里，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刘铭章，推了推眼镜，举起了手：“局座，林处长，关于信号真实性的问题，我可以从技术层面提供一些明。”
所有饶目光瞬间转向了他。
毛人凤微微颔首：“讲。”
刘铭章站起身，走到事先准备好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开始画出示意图：“这是过去七十二时内，我们监测到的、来自乙三仓库区域的异常信号频谱图。大家可以清晰看到，其加密方式、发射功率、出现规律，均与我局掌握的、共党高级别行动信号特征存在高度吻合。这是客观数据，并非主观臆测。郑处长采取行动的时间点，恰好在信号活动最为密集、且出现确认回执之后。从技术角度看，其判断具备充分的依据。”
他条理清晰，数据翔实，用最客观的语言，为郑耀先的行动提供了坚实的技术背书。
林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盯着刘铭章：“刘副处长，技术数据也可能被伪造或被误导性解读！”
“林处长，”刘铭章不卑不亢地回答，“所有原始数据记录均可查询，欢迎任何技术复核。我相信，真相是伪造不来的。”
会议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僵持。毛人凤的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目光深邃，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毛人凤的秘书快步走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并递上了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文。
毛人凤看着电文，眉头先是紧锁，随后缓缓舒展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郑耀先身上。
“刚刚接到城防司令部转来的确认消息。”毛人凤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们在乙三仓库相邻区域，确实发现了股不明身份人员活动的痕迹，并缴获了一些爆破器材。时间点，与耀先他们行动的时间非常接近。”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会议室里炸响！彻底坐实了乙三仓库附近确实存在真实威胁！
林寒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不出来。
毛人凤将电文放下，身体微微后靠，看着郑耀先，缓缓道：“看来，耀先这次，又是险中求胜，功大于过啊。”
“卑职不敢居功，只是尽忠职守。”郑耀先适时地低下头。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毛人凤挥了挥手，“内部清查要继续，但不要搞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尤其是你们行动处和电讯处，要精诚合作，确保‘子午计划’万无一失！散会！”
众人起身，陆续离开会议室。郑耀先与刘铭章交换了一个短暂而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知道，林寒的攻势被暂时击退了，但真正的较量，远未结束。那个“影子的影子”依然隐藏在暗处，而毛人凤的态度，也依旧暧昧不明。
林寒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空，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而执着的光芒。他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一个号码，只了五个字：
“启动‘清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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