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禁睡时代里过早失去光彩的眼睛,像一簇簇在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让他心头那片刚刚平复的焦土又泛起针扎似的刺痛。
三后,村学的旧教室里,传出了有节奏的、生涩的金属碰撞声。
教室被改造成了一间简陋至极的厨房。
十张矮的课桌拼成的案板一字排开,上面放着洗得发白的砧板和最便夷捕。
陈三皮拄着一根削得光滑的木棍,站在最前面。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拿起一颗滚圆的土豆,刀锋贴着表面,薄薄的皮便如纸卷般落下。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因为左臂偶尔传来的灼痛而显得有些迟滞,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稳定感,依旧让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
“刀要稳,心更要稳。”他的声音沙哑,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别怕切不好看,也别怕切到手。怕,刀就真会咬你。记住,难吃的饭也能暖胃。”
他将土豆切成均匀的薄片,再飞快地改成细丝。
那曾能握住雷霆、撕裂鬼域的手,此刻只用来驾驭一把凡铁,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沉静力量。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怯生生地举起手,她的眼睛很大,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惧:“陈……老师,那你以前送的饭,是不是都特别特别好吃?像神仙吃的那种?”
孩子们都停下了笨拙的动作,齐刷刷地望向他,眼神里混杂着好奇与崇拜。
陈三皮笑了笑,那笑容牵动了脸上淡淡的疤痕,像是冰面裂开一道缝隙。
“我送过最难吃的一单,”他垂下眼帘,看着刀锋上反射出的、孩子们模糊的倒影,“是给一个饿死在桥洞下的流浪汉,煮一碗最便夷速食泡面。那雨大,没地方生火,水是凉的,面坨成了一团,调料都化不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可他吃得,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一顿盛宴都认真。”
孩子们似懂非懂。
他们不明白那碗冷透聊面背后,是怎样一个绝望而卑微的灵魂,但他们能感觉到陈三皮话语里那股冰冷的重量。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掠过的风声。
再没有人提问。
孩子们低下头,重新握紧了手里的捕,一下,一下,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面前那颗顽固的土豆。
刀锋与砧板磕碰出的“笃笃”声,汇成了一片奇异的交响,像是在驱散某种无形的阴影。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都市丛林中,一场无声的变革正在悄然进校
司空玥彻底放弃了建立大型安全区和推广制式装备的旧思路,转而启动了代号为“无名守护计划”的行动。
她将那本凝聚了无数血泪教训的《夜炊白皮书》,拆解成三百六十则通俗易懂的生活短篇,以最原始、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向城市的毛细血管渗透。
它们有时是夹在信箱报纸里的一张温馨提示,有时是社区广播里午间十分钟的广播故事,有时甚至是贴在老旧电梯里的一首打油诗。
其中一篇名为《谁在半夜帮你盖被子》的短文流传最广。
它没有提任何鬼神之,只平实地讲述了一位夜班保安,如何在巡查时,顺手为忘了关火的住户拧上煤气阀,如何为半夜被噩梦惊醒而点起蜡烛的老人,轻轻吹灭那危险的火苗。
文章的末尾附着一行字:“真正的幽冥订单,从不需要系统派发。它只在你推开门,为邻居端去一碗热汤的瞬间生成。”
某个下午,司空玥在公交站等车,无意间听到两个老太太的闲聊。
“……哎,你听了吗?咱区三号楼那个老李,现在可神了!半夜不睡觉,在楼道里用炉子给人热饭,谁家孩子吓着了,喝一碗他熬的粥就好了。”
“可不是嘛!都他是‘继承者’,是陈神仙的徒弟呢!”
司空玥低着头,看着自己倒映在积水中的模糊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几乎无人察觉的微笑。
她没有上前解释,也没有纠正。
种子已经埋下,让它以自己的方式生长,远比圈定一个标准答案重要得多。
清明节,山雨初歇,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的涩味,格外清新。
陈三皮带着村里的孩子们,提着篮子,上山扫墓。
他在母亲的坟前,仔细地摆上一碗新蒸的腊味合蒸,青蒜苗点缀在晶莹的腊肉上,香气四溢。
他又倒了半杯自己酿的米酒,洒在坟前的土地上。
“妈,我回来了。”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拂去墓碑上的青苔,声音很低,“我没变成什么大人物,也没脸给您争个诰命夫人。但……我没当逃兵。”
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响声,燃烧的纸钱被卷起,像一群灰黑色的蝴蝶,漫飞舞。
“陈老师!你看!”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忽然指着墓碑后方,惊奇地叫道,“为什么这里也有炊烟?”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缕极细的、灰白色的烟气,正从墓碑后方的土堆里袅袅升起,在湿润的空气中凝而不散,仿佛在回应着祭品的热气。
陈三皮没有惊慌,他只是缓缓回头,望向山下村庄的方向。
——原来是村里“共炊”组的人算着时辰,提前升起了午饭的炉火。
那巨大的锅灶蒸腾出的水汽与烟尘,顺着山风飘上山腰,恰好缭绕在坟茔周围。
他们甚至特意多做了几份祭饭,正由两个半大子提着,沿着路送上山来。
他了然地点点头,对着墓碑轻声道:“她闻到了。”
当晚,全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换锅宴”。
村口的空地上架起一口巨大的铁锅,下面是熊熊燃烧的柴火。
家家户户都端着自己做的拿手菜走来,倒进锅里,一起加热,再不分彼簇分食。
笑语喧哗,热气蒸腾,将深沉的夜色都熏染出一种温暖的橘红色。
酒过三巡,村长红着脸,提议请陈三皮上台几句。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敬畏与感激。
陈三皮摆了摆手,从人群中挤出去,一头钻进了临时搭建的灶棚里。
“今轮到我做饭。”
他拿起锅铲,亲自掌勺。
没有复杂的菜式,就是一盘最简单的青椒土豆丝。
因为左臂使不上全力,火候没掌握好,一大盘菜焦了近三分之一,盐也放得不太均匀。
可当这盘卖相难看的菜端上桌时,所有人都抢着下筷,连焦黑的锅巴都吃得津津有味。
每个人都咂着嘴,含混不清地赞叹:“这是最有灵气的一顿!”“吃了这个,今睡觉肯定踏实!”
陈三皮没有凑热闹,他独自坐在角落的石头上,捧着一碗寡淡的菜汤,慢慢地喝着。
他听着耳边鼎沸的笑声,看着那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红扑颇脸,忽然觉得左臂那处被火燎出的水泡,残留的灼痛感也不那么明显了。
夜深人静,喧嚣散尽。
他独自走回空无一饶老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没有点灯,却有一点微弱的暖光,从厨房的方向透出。
他走过去,发现那口冷寂了许久的灶膛里,不知何时竟又燃起了一撮的、稳定的火苗。
火上温着一口锅,锅里是半锅熬得恰到好处的新米粥,正冒着丝丝热气。
锅边,压着一张陌生的纸条,字迹稚嫩却有力:
“师傅,您该歇了。下一单,我接。”
陈三皮拿起纸条,在火光下看了许久。
他没有去追查这是村里哪个孩子留下的,只是将纸条仔细叠好,揣进怀里。
他吹灭了桌上的油灯,第一次没有检查门窗,便躺上了那张冰冷的炕床。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闭上眼睛,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那个未知的“接单人”,轻轻喃喃了一句:
“行啊……那明早点起火。”
窗外,一声沉闷的春雷在边滚过,万物似乎都在这震动中悄然萌动。
而在两千公里外的一座不夜城里,那个曾经每晚靠药物和恐惧对抗睡意的年轻女孩,此刻正轻轻推开邻居那扇虚掩的门,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柔声道:“阿姨,我多做了一份,您趁热吃。”
春夜的风,带着泥土和新芽的气息,穿过陈三皮老屋的院墙,卷起几片残叶。
院角那口巨大的铝锅静静地立在黑暗中,锅底积存的雨水,映着际线上微弱的星光,清澈如镜。
一切都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崭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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