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细碎的火星并未燃烧任何东西,它们只是升起,然后融入比夜更深的黑暗,像无数亡魂无声的叹息。
林树没有动,他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上守了整整三。
白,这里是死寂的坟场;当夜幕降临,那道从一次性餐盒底部渗出的乳白色细流,便会准时出现,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白色脉络,精准地找到石板上的裂纹,汇入地下那个的凹陷。
那半洼米浆始终不增不减,在无火的地下永恒地沸腾着。
第四清晨,光微明。
林树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冻醒,他蜷缩着身体,看向那块石板。
一夜沸腾的米浆停歇了,凹陷处竟凝结了一层极薄的壳,半透明,带着油脂般的光泽,和他时候守在灶边,看锅里粥冷却后结出的那层米油一模一样。
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伸出冻得发紫、指甲里全是泥垢的手,心翼翼地,像揭开一道陈年伤疤上的纱布,轻轻将那层薄壳揭了起来。
壳下没有米浆,只有一抹微弱却执拗的红光,正随着某种难以察觉的频率,一下,一下地脉动着。
它不发热,不刺眼,却像一颗埋藏在地心深处,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轰然一声,童年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炸开。
他想起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父亲揣着手,哈着白气,指着灶膛里即将熄灭的余烬告诉他:“饿死的人,魂都贴着锅底转,舍不得走。那点热乎气儿,是他们最后的念想了。”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谁点燃的火,也不是什么神秘的能量。
这是无数曾在这片土地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吞下最后一粒米的亡者,他们未能消散的执念,他们对一口热饭最原始的渴望与感激,共同煨着的一口命火。
这火,不需要柴,它以记忆为薪。
同一时间,遥远的南方,“半碗联盟”所在的城市迎来了漫长的梅雨季。
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那些被年轻人寄予厚望的电热杯、空气炸锅,开始频繁地短路、报警。
李秀兰老师看着大家一筹莫展,提议回归传统,用晒干的旧报纸引火,哪怕只是熏出一点热气也好。
“不行,李老师,”那个读大三的男生却拦住了她,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别烧纸。我感觉……它们也记得字是怎么写的。”
这个看似荒诞的法,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当晚,一种更加离奇的景象出现在这条老旧的巷子里。
家家户户的窗台上,不再是保温杯,而是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纸张。
有写满了公式和笔记的草稿纸,有过期的购物榨,有被孩子撕下的童话书页角,甚至还有人将自己珍藏的撕下了一章,工整地铺开。
第二清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些纸张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被微火燎过的焦黄色,微微卷曲,而纸张的中央,原本是字迹的地方,竟浮现出一粒粒完整的米饭,颗颗饱满,温热可食。
社区监控探头记录下了凌晨三点那诡异的一幕:铺在窗台上的所有字迹,在同一瞬间开始闪烁,微光流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眼睛、一张无形的嘴唇,逐字逐句地默读了一遍。
随后,一层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火苗如叹息般掠过纸面,字迹化为灰烬,留下了温热的食物。
火,开始吞噬文明的痕迹。
西北戈壁,那场巨大的沙暴之后,地质队领队周正带着那张珍贵的丹霞岩层拓片,踏上了返回城市的路。
他想请司空玥的家族鉴定那然形成的“吹火灶纹”究竟源于何处。
然而,火车因线路损毁而停运,他与十几个同样滞留的旅客被困在了一个地图上都快要消失的山区镇。
他在镇上废弃的食堂里,用三块石头搭起简易的灶台,将自己仅剩的米煮成了一锅稀粥,分给了所有人。
饭毕,一个面黄肌瘦的村民看着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期期艾艾地问:“这……这火,能带走吗?”
周正苦笑着摇了摇头。
夜里,一个曾分到粥喝的老妇人,趁无人注意,悄悄回到食堂,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头巾,心地包起了一捧尚有余温的灶灰。
三后,她回到了自己远在山坳里的家。
她将那包灰烬撒入自家冰冷的炕洞,然后点燃了柴草。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却不是寻常的橘红色,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青白。
更让她震惊的是,当她把锅放上去时,竟看到锅底的铁锈下,浮现出许多缓缓游动的纹路,与周正那日所见岩层上的灶纹,别无二致。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七之内,沿途七个曾有村民在那晚分食过稀粥的村庄,相继出现了这种奇异的“灰种火”。
它无需任何复杂的仪式和咒语,点燃它的人,只需在生火时,发自内心地对自己上一句:“我饿过,也被人喂过。”
安宁管理总局内部,代号“断炊计划”的行动已秘密启动。
在几个试点社区,所有私人炊具被强制加装羚子锁,电磁炉被切断了区域供电,取而代之的,是每日由专人配送的、封闭式的军用营养膏。
计划执行的第一,风平浪静。
然而当晚,诡异的报告开始雪片般飞来。
数十户人家在深夜的厨房里,看到了“冷焰”——没有热量,没有烟雾,只有一圈幽蓝色的光晕,像鬼火般绕着被锁死的锅具缓缓旋转。
第二一早,当技术人员强行打开锅盖时,发现里面的饭菜已经熟透,味道,竟是屋主记忆中早已逝去的母亲最拿手的那一口家常菜。
一份紧急报告摆在了局长面前:所有出现“冷焰”的家庭,其家中老人,无一例外,都在数十年前的大饥荒里,有过将最后一口粮食埋入地窖、躲避搜查的经历。
“荒谬!”局长将报告撕得粉碎,震怒下令,“销毁!将所有涉事炊具全部集中销毁!我倒要看看,没有了锅,火要怎么烧!”
焚烧场设在城市郊外。
当上百口锅具被投入焚化炉,熊熊烈火升腾而起时,所有在场人员的通讯设备里,都突兀地响起了一阵飘忽的童谣声。
火焰之中,无数模糊的人影在扭曲、汇聚,一个稚嫩又怨毒的声音,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锅死了,火活着……”
林树对此一无所知。
他骑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来到了城市的另一端,一座正在拆迁中的国营老厂区。
他从一个老工人口中听,二十年前,这里曾因意外断粮,饿死过一整个车间的工人。
他在一栋即将被爆破的危楼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被挤压变形、锈迹斑斑的铁皮饭桶。
他像往常一样,掏出随身的米袋,用瓶装水淘了米,准备进行新的验证。
可就在他将米和水倒入饭桶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缕细的、几乎透明的火蛇,猛地从饭桶壁的锈蚀裂缝中钻了出来!
它非红非蓝,在空气中扭动了一瞬,如活物般舔舐了一下桶底,便又倏然消失。
林树怔在原地。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画下灶纹,还没来得及点燃那张作为“引子”的废订单。
紧接着,他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
不是远处爆破的轰鸣,而是一种极有规律的搏动,从整片厂区的地基深处传来,仿佛有成千上万颗衰弱的心脏,正在地底深处艰难而同步地跳动着。
他猛地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在那沉闷的搏动声之间,他听见了。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却又绵密不绝的……咀嚼声。
是大地在进食。
那一刻,林树终于确信,火,早已不需要谁来传递,也不需要任何仪式。
它一直都在,就藏在每一寸被饥饿浸泡过的土地里,藏在每一段尘封的记忆里,它蛰伏着,等待着,只等一颗愿意分享的心,将它从沉睡中,轻轻唤醒。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离开了这片喧嚣的废墟。
回到自己那间狭窄的出租屋,他从米袋里舀出一人份的米,放进电饭锅。
按下煮饭键前,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目光落在锅里那刚刚没过米粒的水面上,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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