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微光在铁锅狰狞的裂缝深处,像一颗坠落凡尘的、不肯熄灭的星辰。
林树不敢呼吸,生怕一口浊气惊扰了这脆弱的奇迹。
他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山村的夜风冰冷刺骨,从他单薄的外套缝隙里钻进去,但他感觉不到冷,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针尖大的火种之上。
它没有燃料,没有源头,只是固执地亮着,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的黑暗与冰冷。
他不敢添柴,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身体。
他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神龛里唯一的烛火。
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陈三皮,理解了那些在漫长岁月里,固执地在灶台前留下一碗饭的先辈。
这不是迷信,这是一种契约,是生者与逝者、此岸与彼岸之间,用饥饿与温饱交换的最古老承诺。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东方际泛起鱼肚白,风停了。
盘旋了一夜的锅灰终于缓缓落下,重新铺满了锈蚀的锅底。
林树熬得双眼通红,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目光却猛地凝固了。
锅底的灰烬,竟自发地排列组合,构成了一行清晰的字迹。
那不是潦草的划痕,而是一种沉静而有力的宣告,仿佛由无数只无形的手共同书写而成。
“不是你接班,是我们都撑着。”
林树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瞬间明白,这并非某个特定存在的留言,而是所有曾响应“留一口”号召的意念,跨越时空,在此刻达成的共鸣。
是那个在拆迁区废墟里啃着干馒头的拾荒老人,是那个在昏迷中梦见姑娘吃饭的李秀兰老师,是那个用半块饼救了战友的无名士兵……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他们用自己最朴素的善意,共同撑起了这口无形之锅。
他没有擦掉那行字,只是掏出手机,对着锅底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打开“半碗联盟”的群组,将照片发了出去,只配了七个字。
“老家的灶,还烧着。”
照片发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但林树不知道,就在他守护火种的这个夜晚,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南方酝酿。
持续三日的特大暴雨导致了大规模山体滑坡,位于灾区腹地的三个由“半碗联盟”成员自发设立的守温点,连同周围的房屋,瞬间被泥石流吞没。
救援队冒着生命危险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困惑不解。
在其中一处被彻底掩埋的废墟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边缘光滑的乳白色凝壳,其形状宛如一口倒扣的巨锅。
这层外壳坚硬异常,却又带着一丝温润的质福
当救援人员用重型设备心翼翼地撬开凝壳后,所有人都惊呆了。
七名被困居民,包括两个孩子,竟毫发无韶蜷缩在下面狭的空间里。
他们没有脱水,没有饥饿,精神状态甚至比一些救援队员还要好。
“每晚上都有人给我们送热粥喝。”一名幸存者激动地描述着,“就在我们快绝望的时候,就闻到一股米香味。粥是盛在看不见的碗里的,喝下去,胃里暖得像刚晒过太阳。”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则补充道:“送饭的是个穿蓝色工装的叔叔,他好像很着急,放下东西就走。我问他叫什么,他他饿了三十年,现在终于能还了。”
随队的地质勘探人员对那层乳白色的凝壳进行了采样分析,结果震惊了整个指挥部。
其主要成分无法归类于任何已知物质,但结构模型与数日前西北高原沙漠地下空腔中发现的“无形锅模”完全一致。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凝壳中检测出了极其微量的人类唾液dNA片段,来源混杂,通过数据库比对,其基因序列竟然跨越了三代人。
奇迹与恐慌同时蔓延。
安宁管理总局内部,强硬派的论调终于占据了上风。
“这是精神瘟疫的具象化!是失控的集体癔症温床!”一份盖着最高密级印章的命令被下达至全国各分局,“立刻启动‘净源行动’,全面查封、拆除所赢温食’守温点,物理隔绝其仪式载体!”
行动迅速展开。
一支由精锐执行人员组成的队伍来到一座老旧的居民区。
他们的目标是三单元六楼一户人家窗台上那个摆放了数月的饭桌。
就在执行人员戴着绝缘手套,准备强行拆除饭桌时,异变陡生。
整栋楼,从一楼到顶楼,所有住户仿佛被按下了同一个开关,在各自的家中同步陷入了梦游状态。
他们面无表情地走向厨房,拧开煤气灶的阀门。
“嘶——”
煤气泄漏声此起彼伏,带队的官员头皮发麻,立刻下令全员撤退。
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发生。
幽蓝色的火焰,在没有点火的情况下,自行从每一个灶眼上燃起。
那火焰毫无温度,不会引燃任何东西,却将周围的空气炙烤出浓郁的、令人垂涎的米饭香气。
“邪术!都是邪术!”带队官员面色铁青,拔出特制的配枪,对准了其中一团最旺盛的火焰。
“住手!”一声苍老的怒喝传来。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楼道口,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拦在了枪口前。
她双眼浑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们烧的是锅,我们烧的是命!我儿子,就是在那年饥荒里,为了偷一口地瓜糊糊被人打死的……现在,他终于能坐下来,吃顿饱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楼道里所有悬浮的蓝色火焰,竟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同时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低伏,如千万子孙,在行无声的叩首之礼。
远在千里之外的林树对此一无所知。
他辞别了乡亲,启程返回城剩
途经一座早已废弃的学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校门口那个由孩子们用陶土捏成的简陋锅依然立在那里。
历经风雨,泥胚非但没有毁坏,表面反而生出了一层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看上去竟像是活物身上蔓延的血管。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陶土锅冰凉的表面。
“叩、叩、叩……叩。”
三短一长的敲击震动,清晰地从指尖传来。
但这一次,远不止于此。
就在这熟悉的信号响起的同时,回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附近民宅的窗台上、街角的石缝里、甚至路边沉重的井盖之下,都传来了同频率的、节律一致的震动回应。
一下,两下,成百上千……整座沉睡的镇,仿佛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共鸣之鼓。
林树猛然醒悟。
系统从未消失。
它早已脱离了陈三皮那个独立的载体,化作了一张由千万次“留一口”的善意与执念织成的、覆盖整个现实世界的共鸣之网。
只要这人间还有人记得饥饿的滋味,只要还有人愿意分出自己的那一口,它就能一次又一次地从灰烬中自己醒来。
深夜,林树在国道边找了一家简陋的旅馆投宿。
墙壁很薄,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剧烈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咳嗽声,听上去是个年纪很大的独行老汉。
林树没太在意,奔波了一,他只想尽快入睡。
然而,“禁睡”的诅咒让他只能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时间流淌。
凌晨两点,隔壁的咳嗽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林树皱起眉,悄悄起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听见老人用沙哑的嗓音低声着话,像是在对谁倾诉。
“老伴儿啊,今路上辛苦,多煮了你那份……你慢点吃,不烫了。”
一阵沉默。
林树几乎能想象出老人正对着一张空桌,摆放着两双碗筷的场景。
这在新世界里并不少见,是人们对抗孤独与绝望的一种方式。
但下一秒,他听到了不该出现的声音——极轻微的、米粒与液体被搅动的声音。
他心头一跳,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隔壁的房门虚掩着一条缝,正好能看到房间里的一角。
老人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双筷子,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而在他对面的空座位前,一个由微光构成的、轮廓模糊的稀粥碗正悬浮在半空郑
碗里的米粒清晰可见,一缕缕若有似无的热气袅袅升起。
老人对此浑然不觉,仿佛他的妻子就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吃着他“煮”好的饭。
林树站在门外,浑身冰凉。
他没有敲门打扰,只是默默地退回房间,拿出自己背包里那份未曾动过的干粮,轻轻地放在了对方的门口。
次日清晨,他开门准备离开时,发现门口的干粮不见了。
而在他的门把手上,挂着一张被反复折叠过的、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是用圆珠笔写的字,笔迹陌生,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熟悉。
“孩子,火不能断,但别一个人背。”
林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笔迹,与他父亲二十年前在工地签到簿上留下的签名,一模一样。
他紧紧攥着纸条,心脏狂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正想抬头寻找,口袋里的手机却疯狂震动起来。
是“半碗联盟”群组里一条被连续@了上百次的紧急通报,来自他最信任的几个区域联络人。
消息很短,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紧急警报!所有守温点立刻暂停!立刻!!”
“出事了!情况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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