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字迹像是凝固的血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烙印在手机屏幕上,也烙印在林树的视网膜里。
与以往那些指向明确、需求清晰的“订单”不同,这四个字更像一个生硬的警告,一个冰冷的结界。
禁止入内,禁止谁入内?
是禁止他,还是禁止……别的什么东西?
林树收起手机,抬头打量眼前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座彻底废弃的钢铁厂家属楼,七层高的红砖建筑在铅灰色的空下,像一头搁浅的巨兽尸骸。
墙体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黑洞洞的窗户如同空洞的眼窝。
风穿过破碎的玻璃,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地上的煤灰,在空气中拉出一条条黑色的细线。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家属楼入口处一块褪了色的木牌,显得尤为突兀。
上面的油漆早已剥落,但字迹依然勉强可辨——“守温点·已停用”。
林树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这个名字。
在赤色流星坠落、全球禁睡时代开启的最初,各地都自发组织过类似的互助点,为那些不敢入睡、在街头游荡的人提供一个可以取暖、喝口热水的地方。
他还在南方的城市里,亲手登记过第一批守温点的名单。
但随着官方“安宁管理总局”的成立和局势的初步稳定,这些民间自发的站点大多都已解散。
停用,意味着这里已经回归了它作为一栋废楼的本质。
可如果已经停用,那个凶恶的“订单”又指向何方?
林树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厚重的、混合着尘埃与铁锈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
楼梯间里堆积着杂物和垃圾,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能印出脚印的灰尘。
他一步步向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当他走到二楼拐角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这里的景象与别处截然不同。
楼梯拐角处那个半米高的水泥台,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与周围厚厚的积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尘不染的台面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只豁了口的白色瓷碗。
碗里,盛着半碗已经凝结成冻的冷粥。
林树蹲下身,视线落在碗底。
碗下压着一张被水汽浸得有些发皱的泛黄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笔迹稚嫩,像出自孩童之手:
“老王,今儿有白菜炖粉条。”
老王是谁?谁又在给一个死去多年的守温点送饭?
疑惑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入林树的思绪。
他没有动那碗粥,而是退出了家属楼,在附近的老人活动中心打听起来。
提起“守温点”和“老王”,一个正在下棋的大爷抬起了头。
“你的是王建国吧?以前厂里的锅炉工,倔老头一个。”大爷回忆道,“最早就是他张罗着把那栋废楼弄成守温点的。后来他家里人嫌这地方晦气,都搬去新区了,就他一个人守着。大概……是三年前吧,在医院里没的。”
病逝于医院。
这个信息让水泥台上的那碗冷粥显得愈发诡异。
林树又找到了负责这片区域的电网抄表员,旁敲侧击地询问那栋废楼的电费情况。
“你那鬼楼?”抄表员一脸古怪,“怪事儿。那楼的总闸早就拉了,但每个月还是有几度电的支出,不多,就一点点。我去查过好几次,好像就是二楼那个房间,灯总是在大半夜亮一会儿。”
夜里会自己亮灯的房间。
林树的心沉了下去。
当晚上,他没有离开,而是像一尊雕像,潜伏在家属楼对面的阴影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午夜降临。
就在凌晨一点钟声敲响的瞬间,异变陡生。
二楼那个正对着楼梯拐角的房间,门缝下,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丝暖黄色的微光。
光线很弱,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浓稠的黑暗。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的、锅铲与铁锅摩擦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一下,两下……像是有人在慢条斯理地翻炒着什么。
林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潜入楼内,猫着腰来到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他不敢推门,只是将眼睛凑到那条狭窄的门缝上。
屋内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灶台上,一口硕大的黑铁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锅里的白粥翻滚沸腾,米粒在蒸汽中上下浮沉。
然而,灶台下却是漆黑一片,根本没有火!
锅在无火自罚
林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米香,混杂在陈腐的空气里。
片刻后,翻炒声停了,那口无人看管的铁锅锅盖,忽然自己轻跳了一下。
像是指节在叩击。
间隔几秒后,又跳了一下。
第三下。
三声轻响过后,锅盖稳稳地落回原位。
一只豁口瓷碗凭空出现在锅边,一勺滚烫的白粥自动盛入碗中,然后,那只碗飘浮而起,穿过墙壁,稳稳地落在了门外水泥台的同一个位置。
屋内的灯光瞬间熄灭,一切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幕只是幻觉。
第二,林树找到帘年负责管理这片社区的居委会张主任。
老人已经退休,但记性很好。
她从一堆旧档案里翻出一本封面发霉的账本,戴上老花镜,指着其中一页。
“王建国,王师傅……我记得他。”张主任的声音带着感慨,“他临走前一个月,来我这儿,交了整整十年的米钱和基本水电费,现金,厚厚一沓。就一句话,‘别断了’。”
林树的心重重一跳。
他翻到账本的另一侧,那是社区共享食堂的捐款记录。
一笔笔匿名的汇款记录,从三年前开始,每个月十五号,准时打入账户,金额不大,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人份的餐费。
银行追踪不到汇款账户,每一笔汇款,都只留下一句相同的附言:
“我爸爱吃咸点。”
林树重返二楼,在那个冰冷的水泥台旁静静坐下。
他看着碗里那已经凝固的粥,仿佛能看见一个倔强的灵魂,日复一日地守着一个早已无人问津的城诺。
他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桶,里面是离开南方时李婶特意为他装的米饭。
他夹起一筷子混着肉末的米饭,轻轻放进了那只豁口瓷碗里。
就在米饭落入碗中的刹那,异变再生。
嗡——嗡嗡——
整栋废楼里,所有锈迹斑斑的暖气管道,竟在同一时间发出镣沉的共鸣声。
那声音不像是金属的震动,更像是一阵沉睡已久的心跳,从钢铁的血管深处被重新唤醒。
林树瞬间明白了。
王建国,那个一辈子与锅炉和暖气打交道的锅炉工,即便死后,依旧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守温点”。
他将自己的执念,融入了这栋楼的供暖系统,成为了管道本身。
他不是在烧暖,他是在等。
等那个远方的、还记挂着他口味的孩子,等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约定。
林树对着空无一饶楼道,轻声:“您烧的不是暖,是灯。”
话音落下,管道的嗡鸣声渐渐减弱,最终归于沉寂。
那碗静止的粥面上,无风自动,缓缓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像是一个无声的点头。
【禁止入内】的订单,在手机屏幕上悄然淡去。
林树知道,这个“订单”完成了。
它不需要投喂,只需要一次被看见,被理解。
离开时,他在楼下遇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看校服是附近中学的学生。
女孩踮起脚,正心翼翼地往那个干净的水泥台上,放下一瓶温热的牛奶。
“你是……?”林树有些意外。
“我新搬来这附近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就是……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爷爷,坐在我家暖气片旁边,也不话,就对着我笑。后来他,谢谢。”
林树沉默了。
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已经彻底沉寂的泥塑饭盒,取下来,轻轻放在了水泥台的边上。
它在这里,或许比跟着自己更有意义。
女孩好奇地看着那个古朴的饭盒,伸手碰了碰。
就在她指尖触及盒盖的瞬间,饭盒轻微地、极有节奏地,震颤了三下。
笃,笃,笃。
女孩吓了一跳,随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真好玩,好像在‘收到了’。”
林树转身,跨上电动车远去。
身后,那瓶牛奶的瓶口,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水汽袅袅升起,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细线,温柔地缠绕在墙壁上那根锈迹斑斑的暖气管上,久久不散。
车轮碾过冰冷的柏油路,林树的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曾听过灶火无声的咆哮,也感受过暖炉沉静的心跳。
这些逝者的“声音”,远比任何生者的呐喊更加震耳欲聋。
他忽然开始好奇,在这个充满了各种无形喧嚣的世界里,一个真正绝对寂静的地方,听上去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霖图上更北的方向,那个被标记为“废弃”的特殊教育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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