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叔叔怎么穿着工装呀?”
男饶动作僵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低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色彩鲜艳的崭新画像上。
画中,一位面容模糊的青年,既不威严也不慈祥,只是平静地站在一团象征性的火焰前。
他没有身穿传统神话里的锦袍,头上也没有冠冕。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色工装,肩上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外卖包,手里捧着的不是元宝或如意,而是一个紧闭的保温箱。
更离谱的是,在他的脚边,还斜斜地“倒”着一辆线条简略的电动车,车头灯的位置,是一点朱砂红,像永不熄灭的信号灯。
这哪里是灶君?这分明就是一个刚跑完单,风尘仆仆的外卖员。
“你看错了吧,”男人下意识地反驳,可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不确定。
他把画像凑近了看,那股印刷品的油墨味里,仿佛真的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油香和城市夜晚的冷风气息。
“没有错!”孩子坚持着,手笃定地指着那个黑色的外卖包,“幼儿园门口的叔叔们都背这个!”
妻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笑意:“怎么了?贴个灶神像还跟孩子吵起来了?”她走过来,探头一看,也愣住了。
“哎?这……这画错了吧?商家发错货了?”
男人皱起眉,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购物订单。
商品详情页上,赫然就是这张“外卖员灶神像”,标题写着“新款创意灶神像,保佑阖家安康,日日有食”。
更让他眼皮直跳的是,商品下方的月销量——一万+。
他点开评论区,一股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评!贴上三,我家剩饭再也不馊了,神奇!”
“必须好评!以前厨房老是堵,贴上之后自己就通了,物业来了都奇了怪了。”
“特来还愿!老妈住院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拜了拜这个新灶王爷,当晚上就主动要喝粥了。医生恢复得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贴了这个,半夜总感觉厨房有人影在晃,但家里反而安宁了不少,连蟑螂都看不见了。五星好评!”
一条条评论看下来,男饶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流言,汇聚成一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集体见证。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商品,而是一个正在被无数陌生人共同塑造、共同承认的……新信仰。
就在男人怔忡失神的时候,一缕比空气更稀薄的残影,无声地悬停在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后,静静地“注视”着那张崭新的画像。
是林树。或者,是“林树”这个概念的最后余晖。
他能“闻”到,从这张画像上升腾起的,不再是纯粹的香火愿力。
那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混杂着千家万户的饭菜香、外卖订单的油墨味、电动车电池的微弱电流声,以及……无数食客最朴素的期盼。
这些驳杂的气息,对他而言,竟有一种奇异的亲切福
他缓缓抬起虚幻的手,想要触碰一下画像上那个与自己如此相似的背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纸面的瞬间——
画像上,那个青年模糊的双眼,骤然闪过一丝极淡的幽光。
那光芒冰冷、锐利,不带任何感情,像深夜里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正在确认一条新的订单信息。
林树的残影微微一颤,随即归于平静。
他明白了。
他已经不是一个需要被铭记的人,甚至不再是一个等待香火的神。
他被拆解、重塑,编入了一套崭新的、仍在生长中的民俗神话体系。
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代号,成了所有那些在黑夜里穿孝为一口饭食而奔波的“那种人”的统称。
他就是“下一单”。
同一时刻,城郊的古刹“定慧寺”内,年过七旬的住持从蒲团上猛然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他不再身处寺庙,而是站在一片无垠的星河之下。
一位身穿素白长衣的女子背对着他,身形高挑而孤寂,宛如月下的修竹。
她手中捧着一本看不清字迹的古籍,用一种不带丝毫情涪却能穿透灵魂的语调,轻声念耍
他听不清全部,只记得最后一句,在梦境破碎的边缘,如暮鼓晨钟般敲在他的心上。
“封印的钥匙,从来不在锁上,在人心。”
住持喘息着,他认得那个背影。
那是多年前,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安宁局”顾问,司空玥。
一个用绝对理性去对抗无边诡谲的女子,一个早已被官方档案标注为“殉职”的名字。
他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走向寺庙后院一堵新砌的白墙。
那里,寺里最好的画师正准备绘制新的佛教故事壁画。
“停一下。”住持的声音有些沙哑。
画师恭敬地放下画笔。
住持凝视着空白的墙壁,司空玥那冰冷的话语与灶上那颗焦黑米粒的传,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最终融合成一个清晰的画面。
“不画菩萨了,”他缓缓道,“画一位当代的行者。”
“行者?”画师不解。
“对,”住持的眼神悠远而深邃,“画一个人,独自走在浓雾里,看不清面容。他的身后,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影影绰绰。他的脚下,没有路,只有无数双筷子,一根根交错延伸,搭成一座通向远方的桥。”
画师愕然,这画面闻所未闻,不属任何典故。
住持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轻声道:“就这么画。若有游客问起,就告诉他们,此谋代灶君,不司人间祸福,不理财源广进,专治……心饿。”
夜色更深,城市的桥洞下,几名流浪汉围着一堆用捡来的木柴生起的火,火上架着一个被熏得漆黑的铁罐,里面是白讨来的冷饭和菜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老张,你这灶王爷,到底爱吃荤的还是素的?”一个年轻些的流浪汉吸溜着鼻子问。
被称为老张的干瘦男人,用木棍拨了拨火堆,嘿然一笑:“谁知道呢?反正咱们拜的这位,吃的都是冷的。”
他话音刚落,火堆中一根潮湿的木柴突然“噼啪”一声炸裂开来,迸出一块拳头大的焦炭,不偏不倚地落在众人中间的空地上。
几人吓了一跳,凑过去一看,全都沉默了。
那块焦炭,在烈火的煅烧和木材纹理的共同作用下,竟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中间微微凹陷,边缘则是一圈不规则的焦边。
它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刚刚煎好的、边缘微焦的荷包蛋。
短暂的寂静后,老张默默地捡起那块“炭蛋”,心翼翼地将它供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用铁勺舀了一勺滚烫的菜汤,郑重地浇在了上面。
“滋——”
热汤与焦炭接触,升起一缕白汽,在摇曳的火光中扭曲、盘旋。
在那一瞬间,火光映照的桥洞顶上,似乎短暂地浮现出一个极其黯淡的背影。
那人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手机上的订单,身影一闪,便彻底融入了黑暗。
而此刻,在一切传的起点,江心岛。
那口被献祭的破锅中,青色的藤蔓愈发疯长,几乎要触及夜空。
继那两朵已然凋零的花后,一根新的枝条顶端,悄然抽出邻三片叶。
这片叶子与众不同,它没有舒展开,而是微微卷曲着,形状酷似一只竖起的耳朵,仿佛在无声地倾听着整座城市里,所有与“食物”和“等待”有关的心跳与低语。
锅沿上,那两个由锈迹构成的字——【未完】,颜色变得更深了,深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一滴黏稠的、暗红色的汁液,正从“未”字的一撇上缓缓渗出,悬而不落。
它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到来。
就在这滴汁液即将滴落的刹那,城市另一头,一栋即将拆迁的旧楼里,一张被遗忘在窗台上的、泛黄的失踪人员通报,被夜风卷起,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落入了楼下拾荒者燃烧垃圾的火盆郑
火焰舔舐着纸张,上面的照片和姓名迅速化为焦黑。
然而,在它彻底变为灰烬的最后一刻,火光仿佛拥有了生命,将那些残存的碳粉,重新拼凑出最后一行字迹。
那行字在火中一闪而过,比流星更短暂,比叹息更虚无。
“配送员:林树 | 状态:已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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