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块浸透了冷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南老巷的青瓦屋顶上。
那股源于集体记忆的焦米香还未彻底消散,一种更为干燥、更为炽热的气息,却已悄然逸出,像一条无形的、饥饿的毒蛇,缠绕住了巷口第一户人家的窗棂。
屋主张丽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焦糊味呛醒的。
那味道不同于饭菜烧糊,更像是一块被扔进熔炉的旧铁,带着金属的腥气和濒死的尖啸。
她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循着气味摸进自家那窄的厨房。
没有明火,没有浓烟。
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口用了十几年的黑铁锅。
它就那么静静地架在冰冷的灶眼上,锅底却泛着一层诡异的暗红色微光,仿佛底下不是熄灭的然气管道,而是一整块烧红的烙铁。
锅底积攒了多年的、厚厚的黑色锅巴,此刻正像有了生命的活物,在那暗红光芒的炙烤下微微卷曲、颤动,发出“噼啪”的轻响。
张丽吓得后退半步,死死捂住嘴才没叫出声。
在“禁睡”时代,任何反常都可能是死亡的预告。
可就在她准备逃出屋子时,一股强烈的饥饿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的胃。
她看着那口发光的锅,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该做早饭了。
这个念头荒谬、疯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仿佛是刻在基因里的命令。
她着了魔似的,淘米,放水,点火。
诡异的是,当她拧开开关,灶眼里“轰”地一声蹿起的,竟不是熟悉的蓝色火焰,而是一簇近乎白色的、炽热得让空气都发生扭曲的火苗。
米汤很快就翻滚起来,浓郁的香气压过了那股金属的焦糊味。
饭熟了,张丽机械地盛出一碗,又鬼使神差地多添了一勺,将碗尖堆得冒起。
她端着碗,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以前……以前那个总来送外卖的哥总,多做一口,留给走远聊人,路上不饿。”
话音落下的瞬间,灶上那口铁锅的红光猛地一闪!
锅底那些被烧得卷曲的黑灰,像是听到了某种指令,簌簌地剥落下来。
它们没有散开,而是在锅底的余温中,自行聚拢、拼凑,竟硬生生在铁锈斑驳的锅心,烙印出了半个焦黑的字迹。
那是一个“树”字的左半边——一个“木”字旁。
字迹只存在了不到一秒,便在一阵细微的“嗤”声中,彻底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锅底的红光随之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同一时刻,数十公里外,一座废弃便利店的屋檐下。
陈三皮正机械地啃着一个冷硬的馒头。
自从三年前“死”过一次,他的味觉就变得迟钝,食物对他而言,只是维持这具身体机能的燃料。
“嗝——”
一个突兀的饱嗝毫无征兆地从他喉咙深处冲出。
伴随而来的,不是馒头的麦香,而是一股浓烈到呛鼻的焦糊味,仿佛他吞下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口烧红的炭。
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食道逆行而上,直冲灵盖。
陈三皮的动作猛地僵住,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馒头,盯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骑车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
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林树。
这个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用三年的麻木与杀戮层层包裹起来的名字,第一次,不是通过某个任务、某件物品,而是以一种纯粹的生理性反应,强行闯回了他的感知。
他的“幽冥之眼”早已在无数次与鬼神的交易中,退化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
看见灵体,分析能量,寻找“订单”的突破口……一切都像程序一样精准而冰冷。
可此刻,他体内苏醒的,却是一种更原始、更野蛮的东西。
不是系统冰冷的提示音。
是胃。
一阵剧烈的灼痛从他胃里升起,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那里点燃了一张符纸。
那痛感带着明确的指向性,像一枚埋在他体内的罗盘,指针疯狂地偏向城市中心的某个坐标——江心岛。
司空玥坐在安宁管理总局那间早已废弃的地下档案室里,指尖拂过一份泛黄的卷宗。
卷宗的封皮上用老式宋体字印着一行标题:《禁睡期民间供奉异闻录》。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安静得只能听到老旧通风管道的低沉嗡鸣。
“……近七日,全国范围内共上报‘无故温灶’现象487起,法医及痕迹学专家均无法解释其热源。所有事件发生地,经查证,均为过去三年内有外卖骑手因公死亡或被登记为失踪人口的住址……”
她合上卷宗,指尖无意识地在自己淡色的嘴唇上轻轻抚过。
那个动作,让她想起了最后一次在监控画面里看到“林树”的样子。
他隔着防弹玻璃,完成了那份她和整个安宁局都不敢触碰的“订单”,在意识消散的最后瞬间,他脸上露出的,就是那样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尘世狡黠的表情。
一个属于“陈三皮”的表情。
她站起身,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旧款手机,拨通了一个躺在注销列表里长达三年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忙音。
司空玥却像是能看到线的另一端,她将手机贴在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完成了……我没敢接的任务。”
陈三皮站起身,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揣进口袋,像一头被气味吸引的孤狼,循着胃里那愈发清晰的灼痛,走向江心岛的方向。
他必须穿过市中心那片巨大的塌陷区。
三年前的“坠星”事件,将这里的地铁系统彻底摧毁,如今只剩下一个个黑洞般的入口,像城市张开的、沉默的嘴。
在一个塌陷的站台入口处,他停下了脚步。
斑驳的墙壁上,被人用红色的喷漆潦草地涂着一行大字:“这一单,准时。”
字迹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依然透着一股执拗的血性。
陈三皮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行字上。
随着他的触碰,那层被喷漆覆盖的墙灰,竟如沙画般簌簌剥落,露出磷下层层叠叠、用指甲、用石块、用血迹刻下的名字。
李狗蛋、王兵、刘伟、赵帅……密密麻麻,全是过去三年里,死在送餐途中的骑手名字。
这是一面无人知晓的哭墙,一座属于底层奔跑者的纪念碑。
陈三皮沉默地站了许久,撕下自己肩上那个破旧外卖保温箱的一角硬质内衬。
他没有在墙上刻下“林树”,也没有刻下“陈三皮”。
他只是用尽力气,在那片名字的尽头,划下邻一道崭新的刻痕。
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图形。
一口盛满了饭的碗。
当他终于踏上江心岛时,旭日正从地平线喷薄而出。
金色的阳光穿透薄雾,精准地照在那口破锅之上。
锅里,那株青藤的第三片叶子,已经舒展成一只紧握着筷子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稳稳地托住了那轮初升的朝阳。
陈三皮在锅前跪坐下来,打开了那个早已空无一物的保温箱。
箱体内部,那些曾经闪烁着任务信息的符文,黯淡无光,冰冷如铁。
他凝视着锅底那个刚刚由灰烬组成的、已经消散的“木”字旁,喉结滚动,用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的声音道:“系统,接单。”
没有光,没有声音。
他的胃却在那一瞬间,猛地向下一沉。
那感觉无比真切,仿佛一份无比沉重、滚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实体“订单”,被硬生生塞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缓缓盖上保温箱的盖子,动作沉重得像是关上一口棺材。
一线殷红的血丝,从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渗出。
就在合上箱盖的那一刹那,透过眼皮的血色光晕,他看见了。
在那口破锅升腾起的、混杂着米香与朝阳的蒸汽中,一双、十双、成千上万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它们空洞、贪婪、充满了最原始的、对于“存在”本身的饥渴。
陈三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这不再是“幽冥食录”的回应。
是这个被“禁睡”折磨了太久,早已饥肠辘辘的世界,终于闻到了祭品的味道。
它开始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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