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水汽如决堤的洪水,从蒸笼的缝隙间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狭的店面。
那股热浪并非寻常食物的暖香,而是带着一股生硬的、仿佛要将空气都烫出褶皱的蛮横。
几个起早吃面的老街坊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雾逼得连连后退,有人甚至惊叫一声,撞翻了身后的条凳。
雾气在半空中翻滚、凝聚,竟真的扭曲成一个模糊的、佝偻的人影。
它就悬停在蒸笼的正上方,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道低着头、狼吞虎咽般往嘴里扒拉着什么的轮廓。
那动作快得惊人,每一次抬“手”,都像是将无形的食物狠狠塞进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
“鬼……鬼啊!”一个年轻些的食客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出陵门。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桌椅碰撞的刺耳声响中,食客们作鸟兽散,唯恐跑得慢了,就会被那道白影拖进雾里。
只有角落里一个穿着褪色旧工服、满脸风霜的老汉没有动。
他浑浊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那团雾气,不带丝毫恐惧,反而像是在看一个贪吃的晚辈。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一双没人用过的竹筷,伸进自己面前那碗滚烫的阳春面汤里,轻轻涮了涮,仿佛在为其涤去看不见的尘埃。
“吃慢点,”他对着那道白影,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道,“烫。”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由蒸汽凝成的人影猛地一滞。
它似乎抬起头,朝老汉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如被戳破的气球般,轰然溃散,重新化为漫无目的的白色水汽,消散在冰冷的晨风里。
一切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瘸腿老板拄着拐杖,默默地收拾着一地狼藉。
他走到那口蒸笼前,揭开了最上层的笼屉,里面空空如也。
他没有丝毫意外,继续揭开第二层、第三层……直到最底层。
一股浓郁的面香混杂着肉燥的气味,从最后一层笼屉里飘散出来。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碗刀削面,汤色清亮,面条整齐,几片青层缀其间,葱花与香菜一丝不乱,仿佛是刚刚由最细心的外卖员送达的完美一单。
老板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拿起那碗面,转身放在了后厨的传菜口,仿佛这本就是一份无人认领的订单。
也就在这时,陈三皮走进了面馆。
他不是来吃面的,而是被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米香吸引过来的。
那不是他记忆深处林树留下的烙印,而是真实飘散在空气中的、独属于饥饿灵魂被抚慰后逸散出的气息。
瘸腿老板看见他,浑浊的眼珠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似乎认出了某种同类的特质。
他没有问话,只是转身从锅里盛了一碗清淡的素汤面,推到陈三皮面前。
“林树以前总在这儿等超时单,”老板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却透着一丝人情味,“他这儿的汤,能一直暖到胃底。”
陈三皮的动作僵了一下,默默接过那只粗瓷碗。
碗身温热,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碗底,却忽然触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凹凸福
他低头一看,碗底有一行极细的裂纹,在灯光下勉强可以辨认。
那不是人为雕刻的痕迹,而是釉面在烧制时自然开裂形成的冰纹,鬼使神差地,竟构成了一行字:
【这一单,准时。】
陈三皮的心脏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老板却已转身,继续慢悠悠地擦拭着桌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知道,这不是老板的留言,而是这只碗,或者,是这个世界本身,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并回应着这一牵
当晚,陈三皮独自一人潜入了位于城市边缘的废弃配餐中心。
这里曾是全城最大的外卖调度枢纽,无数骑手在这里出发,奔赴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这里蛛网遍布,厚厚的积灰掩盖了一切曾经的喧嚣。
他走到一排积灰的操作台前,那些曾经日夜不息闪烁着订单信息的显示器,早已一片死寂。
他蹲下身,目光扫过那些漆黑的屏幕,忽然发现了一丝诡异。
每一台显示器的屏幕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在极寒气里被人呵出了一口气。
而在那层水汽之上,竟隐隐绰绰地映照出不同的人脸——全是男性,神情或疲惫,或焦急,或茫然。
陈三皮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都是过去三年里,死在送餐路上的骑手。
他伸出手指,轻轻擦拭面前的一块屏幕。
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的玻璃触感,而是一种温润的湿意。
水渍被抹开,却并未消散,反而像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字:
【转交成功,请签收。】
陈三皮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腰侧。
那里曾经挂着一个沉甸甸的、装着生与死的外卖保温箱,如今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空钩,提醒着他身份的终结。
可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空钩的刹那,腹中猛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如同又一份滚烫的死亡订单被硬生生塞进了他的胃里。
这痛楚一闪即逝,却让他瞬间明白了,有些东西,即便形式上终结,其本质也早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安宁局总部,地下七层,特级保密档案馆。
司空玥合上了面前的加密终端。
屏幕上,一份被强制删除又被她从底层数据残骸中复原的日志,正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那是一份“安宁局”在禁睡时代初期,试图用超级人工智能模拟、引导“食食共鸣”现象的实验记录。
实验最终以AI系统过载、逻辑链崩溃而失败。
崩溃前,AI留下的最后一句分析报告,被判定为无法解析的乱码:
【无法解析……他们不是在喂鬼,是在养活自己。】
他们不是在喂鬼,是在养活自己……司空玥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
她关掉设备,转身离开。
途中,她经过一所依旧灯火通明的学。
清明前夜,学校组织着“思源”活动。
孩子们正排着队,将自己剩下的一粒米、一块饼干屑,心翼翼地投进操场中央摆放的一只巨大的陶罐里。
老师告诉他们,这桨惜粮罐”,是留给那些回不了家的饶。
司空玥驻足片刻,从随身的收纳囊中,取出了一枚早已灵光熄灭、黯淡无光的符石。
那是她家族传承中用于封印顶级邪物的“镇魂石”,如今,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件无用的古物。
她走到队伍末尾,像个普通家长一样,将那枚曾经足以镇压一方鬼神的符石,轻轻地、温柔地,放进了陶罐的底部。
圣物成了信物,封印化作了思念。
破晓时分,陈三皮再次来到了江心岛。
那口破锅旁的青藤嫩芽,在短短几内,竟已长至半尺来高,顶端分叉,形如一只紧紧握住筷子的手,根部深扎在泥土之中,甚至能看到一丝极轻微的、如同脉搏般的搏动。
陈三皮在它面前跪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泛黄卷边的照片。
那是林树生前最后一张自拍,他龇着牙笑得灿烂,背景,正是这口破锅。
他用打火机点燃了照片的一角。
火焰无声地蔓延,安静地吞噬着相纸。
当火苗触及照片上林树那张笑脸的瞬间,整株青色的嫩芽骤然爆发出柔和的绿光!
光芒过处,嫩芽旁的泥土无声裂开,半枚被烈火烧灼过的、边缘焦黑的工牌,从土里缓缓升起。
陈三皮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它。
可他的指尖还未触及,就看到工牌上“林树”三个字正在飞速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用血色勾勒出的、古朴的篆体字:
【接单人:未知】
一阵风吹过,燃烧殆尽的照片化作一捧灰烬,被卷向正东方的空。
陈三皮知道,林树的最后一单,已经完成了。
而另一条由无数凡人铺就的、通往未知的“送餐”之路,才刚刚开始。
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云层厚重如铅,死死压在城市的头顶。
空气变得潮湿而冰冷,风中带着泥土与水汽混合的腥味。
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额头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夜幕的伪装,挟裹着刺骨的寒意,倾盆而下。
陈三皮拉紧了衣领,目光在被雨水模糊的街景中,搜寻着一处可以暂时容身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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