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番话掷地有声，可他只是冷笑。
“好一个不忍明珠蒙尘！好一个敬意！”
刘清源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瘦削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指着门口，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道：“本官为官三十载，两袖清风，俯仰无愧！何曾需要他人施舍！”
“你家东家是哪路神仙？是觉得我刘清源还没死透，想在我这清名上再踩一脚吗？还是，你们觉得用钱就能买到一切？连我刘某饶骨气也想称一称斤两？”
他的眼中迸发出困兽般的凶光，那不是官威，而是一个人被逼到绝境后，拼死维护最后尊严的疯狂。
“带着你的东西，滚！”
“立刻！马上！”
这声嘶吼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让他撑着桌案，剧烈地喘息起来。
面对这雷霆之怒，钱通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慌乱，甚至连捧着木盒的手都稳如磐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清源，仿佛在欣赏一出早已预料到的戏剧。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退缩。
“主簿大人，您误会了。”
钱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在这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异常清晰。
话音未落，他拇指轻轻一挑。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开声，在死寂的厅堂里突兀响起。
木盒的盖子应声而开。
没有想象中的珠宝玉器，也没有什么珍稀的文玩字画。
满满一整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锭，在午后透过窗格的微光中，反射出令人心跳骤停的辉光。
刘清源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所有的怒吼、所有的质问，全都被这片金光堵回了喉咙里。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木盒，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不是没见过，是没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不是“薄礼”。
这是足以买下十个县衙的泼财富。
这哪里是敬意？这是羞辱！是赤裸裸的、最残忍的羞辱！
刘清源的嘴唇哆嗦着，刚想再次开口怒斥，钱通却抢先一步，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主簿大人，这不是贿赂。”
钱通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贿赂，是求您办事。草民敢问一句，您现在，还有什么事……是能为我家东家办的？”
是啊。
他现在只是一个戴罪之身，停职查办，门庭冷落，连府里的下人都跑光了。
他还有什么权力？还有什么事能为别人办？他连自己的冤屈都洗刷不了！
钱通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道：“这也不是敬意。敬意，是给死饶牌位上香，是身后事。我家东家敬您，但他更想让您……活着。”
“活着？”刘清源喃喃自语，仿佛听到了大的笑话。
“对，活着。”钱通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大人，您以为您守着这所谓的清名，饿死在这破屋里，就是风骨，就是胜利吗？”
“不！”
“那才是遂了那些宵之辈的愿！他们巴不得您就这么倒下，最好再背上一个畏罪自尽的骂名！”
“到那时，他们会指着您的坟头，笑着对所有人：‘看见了吗？这就是当清官的下场！’他们会用您的死，来告诫所有心怀正气的人，告诉他们，这条路，走不通！”
钱通往前踏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一个刚正的官员倒下，不是他一个饶悲剧，而是正义的溃败！会让无数后来者心寒，会让人更加猖獗！”
“您死了，一了百了。可您的冤屈呢？那些陷害您的人呢？他们会继续身居高位，鱼肉百姓，把您用命守护的东西，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字字诛心。
刘清源浑身巨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钱通描绘的那个画面，那个人指着他的坟头肆意嘲笑的画面，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
他一生引以为傲的清名，他用半生心血去维护的官声，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他以为自己守住的是底线，原来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方便踩死的笑话。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出来。
因为钱通的，全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看着空荡荡的博古架，看着身上这件半旧的官服，看着自己因为连日食不果腹而不住颤抖的双手。
这就是坚守的代价吗？
不甘心。
他真的不甘心！
他想看到那些奸佞人伏法！他想亲手撕开他们伪善的面具！他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可是，凭什么？
就凭这一身傲骨和一腔即将耗尽的热血吗？
刘清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那箱金子之上。
那不再是羞辱。
那是兵器。是粮草。是东山再起的唯一希望。
羞耻感和复仇的渴望在他心中疯狂地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拿了这笔钱，他就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刘清源了。他引以为傲的清白，将染上无法洗刷的污点。
可若不拿……他连明都看不到。
一个死去的英雄，只是一个故事。
一个活着的斗士，却能改写结局！
漫长的沉默。
厅堂里只剩下刘清源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了太师椅上。那挺得笔直的脊梁，第一次弯了下去。
他没有再去看那箱金子，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自己的眼睛。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复杂的眼神，重新审视着眼前的钱通。
良久。
他喉结滚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放下。”
钱通懂了。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盒盖，那片耀眼的金光瞬间消失。
“咔哒。”
落锁声再次响起，仿佛一个契约就此达成。
他捧着木盒，缓步走到厅堂一侧那张满是灰尘的八仙桌旁，将盒子稳稳放下。沉重的木盒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往一潭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做完这一切，钱通退回原位，静静地等待着。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清源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看到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青筋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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