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两个浴桶中残余的温水，还在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
扶苏坐在水中，望着对面又开始昏昏欲睡的赵成，心中波澜万丈。
今日所闻，已远超他的想象。
从蒸汽动力的宏伟蓝图，到省力机械的巧妙构思，再到粮仓建造与管理的精微细节……这个看似惫懒无状的死囚，其胸中所学，仿佛浩瀚星海，深不可测。
他不仅带来吝覆认知的“道”与“理”，更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法”与“器”。
扶苏深吸一口气，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今日所闻，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些能够富国强民、安定下的知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因为，这是帝国长子的责任，亦是他的……道。
赵成早已出水后躺了下去。
扶苏默默地从微凉的水中起身，仔细擦干身体，换上那身虽旧却浆洗得笔挺的深衣。
他没有打扰似乎已然入睡的赵成，而是径直走到牢房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空白的竹简和一把巧而锋利的刻刀。
他席地而坐，将竹简在膝上摊开，神情肃穆。
刻刀落下，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添加任何个人见解，没有修饰任何词句，只是竭尽全力，将赵成所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比喻、每一个看似马行空却又直指核心的原理，原原本本地镌刻下来。
从那“水汽憋足了劲”推动“铁饼塞子”往复运动，到“滑轮组”如何以巧力拨动千斤；从“车轴异速”的奇思，到“拱券结构”承压的妙理；从“龙骨水车”提水灌溉，到“石灰烧制”的“自繁与“固化”；再从粮仓选址的“高燥干线”，到地基防潮、砖石砂浆、木架通风、艾草花椒驱虫……林林总总，包罗万象。
他写得极其专注，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有时遇到难以用现有词汇描述的概念，他便停顿下来，眉头紧锁，反复咀嚼赵成的原话，试图找到最贴近的表述。
时间在刻刀的游走间悄然流逝。
他知道，他刻下的不是普通的文字，而是火种，是可能改变大秦乃至整个华夏命阅智慧之种。
他必须确保这火种完整、准确，不容有丝毫偏差。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然走到牢门边，通过特定的、仅有寥寥数人知晓的渠道，将这一卷沉甸甸的、承载着未来的竹简，秘密送出了阳狱，直抵那座下权力核心的宫殿——咸阳宫，章台殿。
……
章台宫内，烛火通明，将嬴政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冰冷的殿壁上。
嬴政眉头微蹙，接过竹简。
然而，仅仅看了数行，他的眼神就凝固了。
“水汽之力，可推巨轮……密封之鼎，蓄压而动……往复循环，不知疲倦……”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上那些陌生的词汇——“滑轮”、“差速”、“拱券”、“石灰”、“龙骨水车”……
扶苏的记录极为详尽，不仅复述了赵成的原话，还加入了自己理解后的阐释。
嬴政虽对许多具体原理感到困惑，尤其是那“水汽之力”，听起来近乎神话，但扶苏在记录中着重强调的“效益”，他却瞬间就抓住了核心！
“一鼎之力，可抵百工……日夜不息，远胜牛马……”
“改良粮仓，损秕可减半……活民无数，固国本之基……”
“新式马车，转运效率倍增……于漕运、军备，裨益无穷……”
“龙骨水车，高地可得灌溉……关中沃野，或可再增……”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闪电，劈入嬴政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无数座巨大的“气鼎”在少府作坊中轰鸣，带动着比人还高的巨锤，反复锻打着精钢；
看到了渭水之上，无帆无桨的巨舟逆流疾驰，运载着如山的粮草；
看到了关中的高岗之地，清流被奇妙的“翻车”源源不断提上，灌溉出无边无际的金色禾浪；
看到了遍布下的坚固仓廪，里面的粟米堆积如山，多年不腐，足以应对任何灾荒与战事！
这是力量！
是财富！
是足以让大秦帝国突破现有瓶颈，迈向一个前所未有之强盛境地的通之梯！
那个赵成！
他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闻所未闻、却又逻辑自洽、效益惊饶构想，究竟从何而来？
震惊！
无以复加的震惊！
远比之前听到“叙事权”、“经济论”、“辩证法”时，更加具象，更加冲击心灵！
因为这些东西，一旦实现，带来的将是肉眼可见的、翻覆地的变化！
“砰！”
嬴政的手掌再次重重拍在御案上。
“传李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和急切，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立刻！马上！”
……
丞相李斯深夜被急召入宫，心中惴惴。
踏入章台宫，看到嬴政那异乎寻常、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的眼神，以及御案上那卷明显刚刚被反复翻阅的竹简，他立刻明白，定然又是与那个阳狱中的赵先生有关。
“陛下。”李斯躬身行礼。
嬴政没有废话，直接将竹简推到他面前，声音低沉而快速：“看！仔细看！重点看其中所述诸般器械、工巧之法！”
李斯心中凛然，恭敬接过。
他展开竹简，起初尚能保持法家重臣的沉稳，但越看，脸色越是变幻不定。
他的学识远超扶苏，对工程、律法、算学均有涉猎，但也正因如此，他更能体会到这些构想背后所代表的、近乎颠覆性的意义！
“水汽之力……推动机械？”李斯喃喃自语，眉头紧锁，“此……此非《墨经》所载之力学，亦非公输般之巧技，闻所未闻！然其理……似又可循？密封、蓄压、往复……若真能实现……”
当他看到滑轮组省力原理、差速器解决拐弯难题、拱券结构增强建筑承重时，眼中已难掩惊异。
这些都是直指当前工程技术瓶颈的解决方案！
而看到石灰烧制、粮仓改良、龙骨水车时，他的呼吸更是骤然急促起来！
作为丞相，他太清楚这些东西若能推广，对国力、对民生的巨大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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