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春的晨光，刚漫过村东头的老槐树，就把临时绣房的窗纸染成了暖黄色。二十来个绣娘围着长条木桌，指尖的钢针在素色棉布上翻飞，穿起的丝线像撒在布面上的彩虹 —— 这是姜芸找公社借的旧仓库，漏风的墙角用塑料布裹着，却挡不住满屋子的热闹。张桂兰正拿着姜芸画的 “针法示意图”，给两个新学员纠正 “打籽绣” 的绕线手法，声音脆生生的：“线要绕针三圈，力道得匀，不然籽儿要么散了，要么挤成疙瘩，不符合合作社的标准。”
姜芸坐在最里侧的桌前，面前摊着一叠泛黄的纸，正一笔一划整理合作社的汇报材料。最上面一页写着 “学员增收明细”，她用红笔圈出几个名字：周建军的女儿周晓梅，上个月靠绣手帕赚了十八块五，比在公社砖厂搬砖的汉子还多；聋哑女孩满，虽然学针慢，却凭着过饶触觉，绣出的兰草比旁人多几分灵气，已经能独立完成简单的荷包订单。想到满，姜芸抬头往角落看了眼，女孩正低头盯着绣绷，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睫毛像扇子似的动着，手里的针每落一次，都精准地戳在画好的墨点上。
“姜芸妹子！不好了！” 门 “吱呀” 一声被撞开，周建军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帆布围裙上还沾着裁缝铺的碎布，“我刚去村西头买煤油，听见赵德顺跟那个山寨厂的李老板在老磨房话，要…… 要烧咱们的原料仓库！”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油里，绣娘们手里的针都顿住了。张桂兰第一个站起来，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这个赵德顺！县长明就来考察了，他还敢搞破坏？我去找他理论！”
“别冲动。” 姜芸一把拉住她，指尖的绣针还没放下，眼神却比平时更亮，“他既然敢谋划，肯定早想好了辞，咱们没证据，闹起来反倒是咱们的不是。” 她转向周建军，声音稳了稳，“周哥，你再想想，他们还别的了吗？比如什么时候动手，用什么烧？”
周建军皱着眉回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围裙：“我只敢在磨房外偷听，没敢靠太近。听见赵德顺‘今晚后半夜，趁看仓库的老王头睡熟了’，还‘有个戴金丝眼镜的人给了钱，事成之后再分三成’。那个李老板笑话‘烧了原料，姜芸就算有大的本事，也拿不出绣品给县长看’。”
“金丝眼镜？” 姜芸心里咯噔一下 —— 陈嘉豪的西装袖口就有 “东洋丝绸株式会社” 的标，也是金丝眼镜。但她没把这猜测出来，只对张桂兰道：“桂兰姐，你下午带两个细心的学员，把仓库里的丝线、棉布都搬到咱们现在的临时绣房，就‘整理原料，方便明展示’，别让外人看出破绽。” 又转向周建军：“周哥，麻烦你去公社派出所报个信，就怀疑有人要故意纵火，让他们晚上安排人过来蹲守。”
安排好这些，姜芸把汇报材料仔细叠好，塞进帆布包 —— 她得再去趟村委会，跟赵德顺最后交涉场地的事。若是能拿到场地，明县长看到合作社有固定场所，申请扶持资金就更有把握；若是赵德顺还刁难，也好让县长亲眼看看他的不作为。
村委会的院子里，赵德顺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看见姜芸进来，眼皮都没抬，吐了个烟圈：“又来要仓库？跟你了，那仓库漏雨，得修完才能用，没个十半个月的，弄不好。”
“赵村长，” 姜芸站在他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昨我已经让学员去看过了，仓库只是屋顶有两块瓦松了，找个瓦匠半就能修好。再，县长明就来考察，您总不能让县长看到咱们合作社连个固定场地都没有吧？”
赵德顺把烟锅往鞋底一磕，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算计：“场地能给，但规矩得讲。合作社以后赚了钱，得给村里交管理费 —— 每年按利润的五成算，不然这仓库就算修好了，也不能给你用。”
“五成？” 姜芸差点气笑，“赵村长，您怕是忘了公社刚发的文件，合作社属于农村特色产业扶持项目，严禁违规收取费用。再，合作社现在刚起步，学员们赚的都是辛苦钱，您张口就要五成，良心过得去吗？”
赵德顺被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猛地站起来：“姜芸！你别给脸不要脸！这村我了算，不给钱，你就别想办合作社！” 他着就要往屋里走，却没注意到姜芸手里悄悄攥着的录音笔 —— 这是她昨特意托供销社老板，从县城捎来的，就怕赵德顺翻脸不认账。
从村委会出来，姜芸没直接回绣房，绕到村头的卖部，买了两盒水果糖 —— 昨满绣完荷包，偷偷塞给她一个布偶，是用碎丝线绣的兔子，针脚虽然还有些生涩，却透着股灵气。她想着给学员们分点糖，也算是提前给明的考察打气。
刚走进临时绣房，就看见满举着个东西朝她跑过来 —— 是个巴掌大的布发卡，上面绣着只粉白相间的蝴蝶，翅膀上用金线勾了边，在灯光下闪着细弱的光。满没法话，只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把发卡往姜芸头上比了比，又指着自己的辫子，脸上带着期待的笑。
“这是你绣的？” 姜芸接过发卡，指尖触到布面，能感觉到针脚的细密 —— 满居然把 “盘金绣” 的技法用在了发卡上，蝴蝶的触角是用极细的银线绕成的，比头发丝还软。她心里一动，想起昨整理材料时，看到县供销社的报表里写着 “儿童饰品销量逐年增长，但多是塑料材质，易褪色”。若是把苏绣做成发卡、头绳，不定能打开儿童市场。
“满，你这发卡绣得真好。” 姜芸把发卡别在满的辫子上，又从包里拿出水果糖，分给围过来的学员，“咱们以后可以多做些这样的物件，卖给城里的孩子，大家好不好？”
绣娘们都笑起来，周晓梅拿着糖：“姜芸姐，我侄女上次还跟我要绣着花的发卡呢，学校里的同学都戴塑料的，不好看。” 张桂兰也点头：“这主意好！物件用料少，绣起来快，还能让咱们的苏绣走进更多人家。”
趁着学员们热闹的功夫，姜芸回到里侧的桌子，打开了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木盒 —— 里面装着母亲留下的绣品残片。她心翼翼地拿出最底下的一块，是 “百鸟朝凤” 嫁衣上掉下来的凤羽残片，暗红色的丝线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还能看到母亲独特的 “虚实针” 针法。忽然，她注意到残片的纹路 —— 凤羽的每一根线都分了三层色，从深红到浅红，过渡得像真的羽毛一样自然，这和之前省博物馆李老提到的 “清代凤穿牡丹嫁衣” 的针法几乎一样。
“难道母亲的嫁衣，和省博物馆的那一件有渊源？” 姜芸轻轻抚摸残片，心里泛起疑问。她把残片仔细收好，刚想把木盒盖起来，帆布包兜里的收音机突然响了 —— 是派出所的回电，晚上会派两个民警，乔装成村民在仓库附近蹲守，让她放心。
夜幕慢慢降下来，临时绣房的灯一直亮到很晚。姜芸和学员们把整理好的原料分类放好，又把明要展示的绣品 —— 从最初的手帕、荷包，到新做的发卡、装饰画，一一摆在长桌上。满还在灯下绣着，这次是个老虎头的荷包，针脚比之前更稳了。
姜芸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知道，明县长的考察，是合作社能不能站稳脚跟的关键；而今晚的蹲守，是能不能彻底解决赵德顺这个麻烦的关键。更让她在意的，是周建军提到的 “戴金丝眼镜的人”—— 若是真和陈嘉豪有关，那合作社未来要面对的，恐怕不只是村里的刁难，还有来自境外资本的算计。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又看了眼桌上母亲的嫁衣残片，轻轻攥紧了拳头。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她都要守住母亲的手艺，守住苏绣这门非遗，让更多人靠这门手艺过上好日子。窗外的风，似乎也带着春的暖意，吹得窗纸轻轻作响，像是在为她加油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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