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夜，明时分才渐渐歇止。
县衙庭院里积着水洼，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赵雄一夜未眠，刚蒙蒙亮便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替换看守挖掘点的衙役，并令其仔细检查油布覆盖处有无被雨水破坏。
回报很快传来，油布完好，挖掘点被保护得不错，只是周围一片泥泞。
刑房内，炭盆驱散着晨间的寒意。吴文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得好睡。他面前的桌上，摊放着几样东西：昨夜带回的那一缕从树洞取得的纤维、那块颜色奇怪的硬土疙瘩，以及最重要的——从林乙跌落处拾获的那片氧化发黑的金属片。
他几乎是用一种朝圣般的专注，在处理着这些微不足道的证物。
纤维被心地置于干净的宣纸上，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吴文试图分辨其材质和颜色，但年代久远，腐蚀严重，难以定论。
那块硬土疙瘩被他用精巧的刀轻轻刮下少许粉末，置于鼻尖轻嗅，又用清水尝试化开，观察其反应。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似乎遇到了难题。
最后，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片金属片上。他用浸了少量醋液的软布，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擦拭着上面的氧化物和泥土。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的手。
赵雄走进刑房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吴文工作。
晨光从窗棂透入，照在吴文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操作的手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突然，吴文的动作停住了。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抽气声。
“怎么了？”赵雄立刻上前。
吴文没有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头儿…您看…”
赵雄凑近。只见在吴文心翼翼的清理下，那片金属片终于露出了局部真容。虽然大部分依旧黑沉，但在某个边缘角度，被晨光照亮的地方，隐约显露出一点极其细微的、精巧繁复的刻花纹路——那绝非普通饰物该有的工艺，更像是…
“这纹路…”吴文的声音压抑着兴奋，“像是…蝴蝶翅膀的鳞状纹！卷宗里记载，失踪女童苏婉儿发间那支银簪，正是‘银镶珍珠蝶恋花簪’！”
赵雄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接过那片金属，对着光仔细查看。没错，那细微的纹路，绝非自然形成，而是精湛的手工雕刻！
“还有这个，”吴文又指向那块硬土疙瘩，“我刮取少许溶于水，发现其质地细腻粘稠，微带腥气，绝非普通河泥。倒像是…混合了某种胶质或大量有机质…我怀疑…”
他顿了顿，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像是骨质长时间腐烂后，与特定土壤混合形成的特殊硬化物！”
纤维、疑似骨殖土、银簪残片！
这些零碎的、微不足道的证据，如同散落的珍珠，被童谣这根线隐隐串起，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那首童谣并非虚言，“弯腰树下埋乖乖”很可能是真实的！而林乙昨夜跌落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埋尸处！远比他们之前搜索的树洞区域更为隐蔽！
巨大的振奋感尚未完全席卷两人，一个更令人困惑乃至惊悚的念头，几乎同时浮现在赵雄和吴文的心头：
这些东西，为什么偏偏是林乙——这个看起来最不可能、最懵懂怯懦的捕快——用一次次“意外”和“巧合”，指引他们找到的？
树洞的线索是他“哼”出来的。
真正的埋尸点是他“摔”出来的。
吴文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困惑，他看向赵雄：“头儿…这…乙他…每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候…”
他的话没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赵雄的脸色凝重如铁。他握着那片冰冷的银簪残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院墙，看到那个正在厢房里养赡瘦身影。
巧合？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那第三次、第四次呢？
尤其是这次。林乙“被狗追”、“迷路”、“失足跌落”…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如此符合他胆笨拙的人设。可结果，却精准地将他们引向了可能是案件最核心的证据！
这真的只是一个傻子的“傻福”吗？
还是，他们所有人都看走了眼？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可怜的捕快，其实深藏不露？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和这首诡异的童谣，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赵雄的思维。
他回想起林乙进入衙门后的点点滴滴：总是低着头，话结巴，动不动就脸红惊慌，干活笨手笨脚，经常被王老五等人欺负使唤…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他是个无能的窝囊废。
可就是这样一个窝囊废，却屡屡在僵局中，以一种谁也挑不出错的方式，点出关键。
赵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并非来自气，而是来自一种认知被颠覆的悚然。
他看了一眼同样陷入沉思和困惑的吴文，沉声道：“今日之事，以及你的发现，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郑龙和王老五他们。”
吴文立刻点头：“我明白，头儿。”他也意识到，林乙身上的疑点，可能比案件本身更加诡异和复杂。
“你继续研究这些证物，看看还能不能发现更多。”赵雄下令，“我去看看…我们的福将。”
赵雄走出刑房，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步步走向衙役们居住的后院厢房，脚步沉稳，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林乙…
你到底是谁？
你藏在怯懦表皮下的，究竟是什么？
真相，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看似触手可及，却又迷雾重重。而那首阴魂不散的童谣，似乎也在这晨曦中，低声吟唱着更深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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