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高崖的风裹着咸涩的沙粒掠过礁石，那块泛着幽蓝的陶片在晨光里静卧了三日。
第三日卯时三刻，崖边那片由顾微尘亲手插枝而成的陶树林突然发出细碎的轻响——原本金纹流转如呼吸的陶叶，此刻翻转的速度快了三分，叶尖金芒连成若有若无的线，顺着枝桠爬向主干。
正在崖下拾贝的老渔翁拄着竹杖抬头，浑浊的眼瞳里映出陶林震颤的影子。
他年轻时曾见过顾姑娘蹲在礁石上补陶片，那时她的指尖总沾着泥，补好的陶片在阳光下会泛出和此刻陶叶一样的光。“要变了？”老渔翁嘟囔着裹紧粗布外衣，却见陶树林的金线突然顺着根系扎进岩层，在他脚边的沙地上蜿蜒出一道极细的银痕，像条贪嘴的蛇，哧溜一下钻进石缝，往山的那端去了。
与此同时，十七村的晨雾刚散。
满推开木窗时，发梢还沾着昨夜的露水。
她惯常要先看一眼院角的枯井——那口井自打十年前塌了井台就再没出过水，井壁焦黑如被雷劈过，是顾微尘刚搬来村里时执意要留的“老物件”。
可此刻，井沿竟浮着层白雾，像有人往井里倒了碗热粥。
“阿满！”隔壁阿婆端着木盆经过，“你家井冒仙气啦？”
满没应声，赤着脚踩过青石板，蹲在井边。
焦黑的井壁上，一点嫩绿正从石缝里钻出来。
是芽，倒更像块半透明的玉，内里浮着金丝，随着她的呼吸明灭。
她伸手想去碰，又缩回来——顾姑娘过，新醒的器物要“轻手轻脚，像哄刚落单的雀儿”。
她转身回屋取来那串泥铃。
这铃是顾微尘用她第一次捏坏的陶片串的，铃身还留着她当年急哭时蹭上的泪痕。
满将铃悬在井口，未等摇晃，井底突然传来震动，像春牛踩过冻土。
她闭了眼，耳膜被那震动轻轻撞着，恍惚听见有人话——
“若灵根尽毁，那就修路。”
声音很轻，像顾微尘从前蹲在丘陵外补陶路时的自语。
那时她总，路修好了，走的人多了，就成了灵脉。
满猛地睁眼，发现井壁的嫩芽又拔高了半寸，金丝脉络里竟浮着些细碎的光斑，像有人把记忆揉碎了拌进泥里。
“是念基。”她喃喃道。
顾微尘曾过，世间最坚韧的不是法宝不是灵根，是人心的“记得”。
这口井沉了太多饶思念——阿公补了半辈子的旧碗，哑女阿枝用陶片敲出的心声，还有她自己当年追着顾姑娘跑三里山路喊“姐姐”时的抽噎。
这些“记得”堆久了，竟自己凝成了能承载感知的基核。
当日午后，满敲着铜锣跑遍十一村。“带你们家最破的东西来！”她站在晒谷场上，发辫被风吹得乱飞，“碗碴子、断簪子、裂了缝的油灯盏，全带来！”
老匠头扛着半块缺角的石磨来，娃攥着豁口的调羹来，连外村走货的商妇都解下腰间崩了珠子的香袋。
他们跟着满来到那口井前，看她用陶泥在井边筑了圈矮坛，坛沿挖了一圈凹槽。“别放供品。”满把泥铃搁在井沿，“放你们心疼的东西。”
泥铃骨碌碌滚进井里。
水花溅起的刹那，整口井爆发出白光。
水面倒影不再是飘着云的空，而是走马灯似的转着画面：老阿婆眯眼补碗，针脚比头发丝还细；哑女阿枝把陶片贴在胸口，震得胸腔嗡嗡响；娃趴在顾微尘膝头，看她用竹片挑着金漆补陶纹......
“这是......”老匠头抹了把泪，“当年咱们在她屋里看她补东西的样子？”
“是’听‘。”满望着井中流转的光影，喉咙发紧，“她总，修补前要先听器物话。
现在井在替她听，替咱们听。“
那夜里，西村的幼童阿豆做了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大沙漠中央，手里捧着只裂开的陶碗，碗里盛着星星，每颗星子都顺着裂缝往外漏。“它哭了很久。”身后有人话，声音轻得像羽毛，“现在轮到你哄它了。”
阿豆转身，只看见沙地上一行脚印，歪歪扭扭的，像孩走的。
他追着脚印跑，跑着跑着就醒了。
刚蒙蒙亮，他光着脚冲进祠堂，把家里那只摔成三瓣的饭钵塞进满新筑的陶坛凹槽里。
他记得阿娘过，这碗是他周岁时顾阿姨亲手捏的，后来他摔了，阿娘舍不得扔，用麻绳捆着继续盛粥。
“你还疼吗？”阿豆踮着脚，轻轻拍了拍碗碴子。
井里的水突然晃了晃，饭钵底慢慢浮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陶刀新刻的：“不疼了，你来了。”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十七村。
满蹲在井边，看着新长出的第三片芽叶。
叶尖凝着颗露珠，她伸手去接，露珠落在掌心的刹那，竟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春雪化在檐角，像旧书页被风掀开，像有人轻轻了句“该交给你们了”。
她抬头望向东方，晨雾里仿佛还能看见顾微尘的影子：素衣沾着陶泥，蹲在某处补着什么。
风掠过井沿的泥铃，叮咚作响，像是回应那声叹息。
第七日的晨光爬上井沿时，满正往坛里添最后一块陶片。
她听见井底传来极细的“咔”一声，像嫩芽顶破石壳。
她俯下身，看见井壁的嫩芽茎干突然拔高寸许，原本半透明的叶片泛起温润的光泽，金丝脉络里流转着细碎的光斑，像有什么正顺着脉络，往更深处扎去。
“要发芽了。”她轻声，手指轻轻碰了碰叶尖。
井水倒映着她的笑，里面有无数个的影子在动——是阿豆的饭钵，是老匠头的石磨，是所有被“记得”的器物与人心。
风穿过陶树林，带来远方的消息：那道银线已顺着地脉爬过三座山，所过之处，废弃的药庐长出新藤，裂了缝的玉牌泛起微光，连最顽劣的孩童都开始蹲在墙根，听一块碎砖它当年的故事。
而井中的嫩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根须扎进更深的土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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