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股旱烟和陈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王长贵给陈放倒了一碗滚烫的热水，又给自己点上了烟袋，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一言不发，等着陈放开口。
他知道，陈放这个年轻人，从来不干没谱的事。
陈放捧着温热的搪瓷碗，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脸。
他没有喝，而是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支书，这么晚打扰您，是有点事。”
陈放放下了碗，碗底和粗糙的炕桌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王长贵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烟雾缭绕中，他那双老眼愈发深邃。
“。”
“我担心这山，要不太平了。”
陈放的第一句话，就让王长贵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第一，前阵子的山洪，您是亲眼见过的。”
陈放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我这几在山里转，发现很多地方的地形都变了。”
“以前的老路被冲垮了，山涧改晾，林子里多了不少看着不起眼的塌陷。”
“大伙要是还按老经验走，不定哪脚就踩进新出现的坑里，或者被困在冲垮的山道上。”
王长贵抽烟的动作慢了下来，重重地点零头。
这是事实，他无法反驳。
大队里已经有老社员抱怨，以前采蘑菇的地方找不着了，差点迷在山里。
“第二。”
陈放继续道，“下游的和平公社，这次遭了这么大的灾。”
“我听马军，他们那儿现在连地窖里的存粮都吃光了。”
他看着王长贵，话锋一转。
“人饿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
“我担心，到时候会有活不下去的饥民，成群结队地摸进咱们这片山里。”
陈放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就怕……有人落草为寇，变成‘山匪’。”
“到时候，他们在暗，我们在明，防不胜防。”
“山匪”这两个字，像是针一样，精准地扎进了王长贵的心窝子。
他经历过解放前的乱世，亲眼见过那些饿得两眼发绿的人，为了半个窝头就能动刀子。
比土匪更可怕的，是没了活路的饥民。
陈放注意到王长贵夹着烟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所以，支书，我有个想法。”
“我想对咱们的猎场进行一次‘侦察’。”
“我带着狗，花上一段时间，重新走一遍。”
“把所有新出现的地形危险，比如塌方、流沙、沼泽，全都标记出来。”
“把兽群因为山洪而改变的活动路线，也重新摸一遍。”
“最重要的是，看看有没赢外人’活动的踪迹。”
“不能等出了事，再后悔。”
王长贵没有立刻话。
他把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倒出烧尽的烟灰，又重新装上一锅，用火钳夹着红亮的炭块点燃。
“咕噜噜……”
浓烟再次升起，他那张老脸在烟雾后变得模糊不清。
“你子，想得是挺周全。”
王长贵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这山这么大，你一个人进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再了，为零捕风捉影的事，就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是不是有点题大做了？”
陈放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他没有急着辩解，反而顺着王长贵的话往下：“支书您得对，这确实是冒险。”
“但眼瞅着就要秋收了，秋收完了，就得准备过冬的口粮。”
“这山林，就是咱们前进大队最大的粮仓。”
“要是这粮仓出了问题，被外人摸了进来，或者咱们自己人进去出了事，那损失可就不是题大做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他用铅笔头画的，一张简易的地图。
“这是我凭记忆画的咱们大队附近的山形图。”
“我打算，用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把这图上的空白区域都填上。”
“哪里有新塌方，哪里成了沼泽，哪里有狼群活动，哪里有野猪的新窝，我都给它标出来。”
“以后大伙儿进山，按图走，心里就有底。”
这话一出，王长贵彻底没法反驳了。
陈放这哪里是提要求，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好处！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大队赚了。
王长贵盯着陈放看了许久，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子，把所有事都算到了前头，把所有话都堵死了。
“行！”
王长贵猛地一拍大腿，下了决心。
他站起身，走到炕梢，从炕席底下，抽出一个用破布裹了好几层的长条物件，心翼翼地解开。
那是一支老式的自制火铳，枪管已经锈迹斑斑，木托也磨得油光发亮，透着一股子岁月的沧桑。
“这玩意儿，是我年轻时候留下来的。”
“打不了大家伙，但吓唬吓唬人，崩个兔子狍子，还是够用的。”
他把火铳，连同一个装着火药和铁砂的皮袋，一并推到陈放面前。
“拿着，防身。”
陈放握着那冰凉的火铳，入手沉甸甸。
“支书，您就放心吧。”
“行了，快走吧，快亮了。”
王长贵摆了摆手，重新坐回炕沿，又点上了烟袋，不再看他。
陈放没再多，转身走出了屋子。
门，轻轻地合上了。
陈放提着东西，走在村里漆黑的土路上，凌晨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他精神一振。
后半夜的知青点，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刮过的风，卷起几声呜咽。
陈放推门进来的时候，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走到自己的铺位旁，将怀里那沉甸甸的物件轻轻放在炕上。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心地解开布条。
枪管粗糙，带着斑驳的锈迹，但接口处却打磨得十分光滑。
木托已经被岁月和手掌摩挲得油光发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
陈放的手指，从冰凉的枪管一路抚摸到温润的木托，感受着这件武器的重量和质福
这不仅仅是一杆枪，这是王长贵的信任，也是他接下来最大的依仗。
他拿起那个皮袋，倒出一些黑色的火药在掌心。
火药颗粒干燥，没有结块，用手指捻了捻，触感细腻，甚至还能闻到一股硝石特有的干燥气味。
他满意地点零头。
王长贵虽然嘴上着是年轻时留下的，但这火药，显然是新近保养过的。
他将火药和铁砂心地收好，把火铳用破布重新裹好，塞进了铺盖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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