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萦绕在宝总心头。陶陶的伤情稳定下来，转入普通病房，但那条粉碎性骨折的手臂和腰间的刀伤，注定会留下伴随终身的印记。芳妹寸步不离地守着，眼神里的心疼和疲惫交织。宝总每日探望，看着陶陶强颜欢笑的脸，心中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但被爷叔点醒后，这火焰已不再盲目燃烧，而是转化为一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按照爷叔的指点，在和平饭店套房这个“中军帐”内，开始秘密布局服饰公司Ipo的暗棋。分散持股，明暗账户，资金通过隐秘渠道流转，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暗处悄然铺开。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黄河路的水，正被一股更加强势、也更加阴冷的力量搅动得暗流汹涌。强慕杰，这条来自深圳的过江龙，在成功拉拢范总、试探李李之后，将目光投向了这场服饰公司Ipo争夺战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宝总。
红鹭饭店，“水晶宫”包厢。这里以精致的粤菜和奢华的装修闻名，是黄河路新贵们偏爱的场所。今晚，强慕杰包下了整个包厢，没有其他宾客，只有他和宝总两人。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红木圆桌和精致的骨瓷餐具。空气里弥漫着上好普洱的醇香和一种无形的张力。强慕杰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笑容。宝总则是一身黑色培罗蒙定制西装，神色平静，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宝总，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强慕杰主动举杯，声音洪亮，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圆润，“来，我敬侬一杯！为我们在上海滩的相逢！”
宝总端起茶杯，微微颔首：“强总客气。宝某以茶代酒，谢强总盛情。”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不饮酒，不亲近。
强慕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笑容不变，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宝总谨慎！好！生意人，谨慎点好！”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宝总，“宝总，明人不暗话。今请侬来，是想谈谈服饰公司Ipo的事。”
宝总放下茶杯，迎上他的目光：“强总请讲。”
“服饰公司，盘子不。上海滩盯着这块肉的人，很多。”强慕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沉稳，“麒麟会、李李、还有我强慕杰……都想分一杯羹。但这样争下去，内耗太大，对谁都没好处。不如……我们合作？”
“合作？”宝总不动声色，“怎么合作？”
强慕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很简单。我强慕杰控股服饰公司，拿到绝对话语权。宝总呢，利用侬在上海滩的声望和人脉，帮我稳定股价，做好市场推广。事成之后，侬拿大头承销费，我保证侬赚得盆满钵满！怎么样？”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宝总，侬想想。上海滩多少股民？多少散户？他们信谁？信侬宝总啊！侬一句话，顶别人一万句！我们联手，借侬的名气，割上海的韭菜！那钞票，还不是哗哗地流进来？”
“割上海的韭菜？”宝总重复着这句话，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强总，韭菜根硬了，割手。弄不好，刀崩了，人伤了。”
强慕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没想到宝总如此直接地拒绝，还带着嘲讽。他拿起桌上的醒酒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猩红的液体几乎要溢出杯沿。他端起酒杯，对着宝总，眼神带着一丝挑衅和警告：
“宝总，侬这话……有点不识抬举了。上海滩这杯酒，”他手腕微微倾斜，杯中的红酒晃动着，几乎要漫出来，“侬睹太满了。心……洒了。”
宝总看着那杯几乎要溢出的红酒，又看看强慕杰眼中毫不掩饰的威胁，心中冷笑。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酒满则溢，人满则损。强总，这杯酒，侬自己慢慢喝。宝某还有事，失陪了。”
完，他不再看强慕杰铁青的脸色，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水晶宫”包厢。留下强慕杰一人，端着那杯几乎要溢出的红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猩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瞬间泼洒在洁白的桌布上，触目惊心！
“不识抬举！”强慕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杀机毕露。宝总的强硬拒绝，彻底断了他“合作”的念想，也意味着，这场服饰公司Ipo的争夺战，将进入更加残酷的白热化阶段！
强慕杰的怒火，很快转化成了更加阴险的行动。他找到了被他拉拢的范总。此时的范总，早已被强慕杰许诺的“第二个范总”的辉煌前景迷昏了头，加上“三羊牌”惨败后的债务压力，他急需一根救命稻草。
“范总，宝总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强慕杰坐在金美林的贵宾厅里，语气冰冷，“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就……换条路走！”
他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范总面前：“这是一份股权代持协议。侬签了它。我会通过深圳的公司，把资金注入服饰公司，拿到原始股。但这些股份，名义上由侬代持。表面上，侬是服饰公司的大股东之一！风光无限！等Ipo成功，股价飙升，侬再按照协议，把股份转给我。好处费，少不了侬的！足够侬还清债务，东山再起！”
范总看着那份协议，手有些发抖。股权代持？这玩意儿听着就悬！风险太大了！万一出事……
“强总……这……这合法吗？万一……”范总声音发颤。
“合法？”强慕杰嗤笑一声，眼神带着不屑和威压，“范总，侬在商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还这么真？富贵险中求！侬想想侬的债主！想想侬现在过的什么日子！签了它，侬就是风光无限的范总！不签……”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语气轻飘飘的，“侬就等着被债主逼得跳黄浦江吧！”
他随即又掏出一张支票，放在协议上：“这里是五十万定金。签了字，钱就是侬的。事成之后，再给侬两百万！怎么样？够不够侬翻身？”
五十万现金！两百万的承诺！巨大的诱惑像魔鬼的爪子，紧紧攥住了范总的心脏！他看着那张支票，再看看强慕杰冰冷的目光，想到自己堆积如山的债务和落魄的现状，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击溃！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在股权代持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强慕杰满意地收起协议和支票，拍了拍范总的肩膀：“范总，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跟着我强慕杰，不会亏待侬！”
范总拿着那张五十万的支票，手心全是汗，心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他仿佛看到自己重新站在了黄河路的巅峰，也仿佛看到脚下是无底的深渊。
范总签下代持协议的消息，很快通过隐秘渠道传到了爷叔耳郑爷叔坐在和平饭店套房的丝绒沙发上，听完闲的汇报，眉头紧锁，手中的紫檀佛珠捻得飞快。
“糊涂！”爷叔低喝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范新华这个蠢货！被钞票迷了眼！死到临头都不知道！”
他立刻让陶陶（伤势稍好，坚持要帮忙）把范总“请”到了和平饭店。
范总走进套房，看到爷叔冰冷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爷叔，您找我？”
爷叔没让他坐，目光如电，直刺范总：“范新华，侬胆子不啊！敢签代持协议？侬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范总脸色一白，支吾道：“爷叔……我……我也是没办法……强总他……”
“强慕杰？”爷叔冷笑一声，“侬以为他是救侬的菩萨？他是送侬上路的阎王！代持协议？哼！侬以为签个字，拿点钱就万事大吉了？侬晓得这背后的水有多深？晓得强慕杰的钱是哪里来的？干不干净？万一出事，侬就是替罪羊！第一个被推出去顶雷的就是侬！到时候，非法集资、操纵股价、内幕交易……哪一条罪名都能让侬把牢底坐穿！侬那点好处费？还不够塞牙缝！”
范总被爷叔的话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爷叔……我……我没想那么多……强总……”
“强总什么侬就信什么？”爷叔打断他，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范新华！侬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钞票是好东西，但钞票也会咬人！贪多嚼不烂！侬以为上掉馅饼？那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把协议拿回来！把支票退回去！否则……”
爷叔顿了顿，眼神冰冷如刀：“到时候，别宝总保不住侬，神仙也救不了侬！”
范总双腿一软，瘫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如纸。爷叔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的幻想。他看着口袋里那张滚烫的五十万支票，此刻却觉得如同烙铁一般烫手！
就在范总陷入代持协议泥潭、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永康里明珠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里，汪明珠正面临着另一场更加现实的生存危机。
创业的激情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迅速冷却。开业时的喧嚣早已散去，办公室里依旧冷冷清清。菱红那点象征性的订单杯水车薪，魏宏庆介绍的“大客户”不是不靠谱就是黄了。房租、水电、员工工资（她咬牙招了一个刚毕业的姑娘做助理）……每一项支出都像催命符。账面上的资金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少，眼看就要见底。
汪明珠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账本，上面触目惊心的赤字让她心头发慌。她一遍遍翻着客户名录，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得到的依旧是客气的推诿或冰冷的拒绝。她看着窗外苏州河上往来的货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想起了宝总那句“从帝国大厦屋顶跳下来只要般八秒”，也想起了仓库里老范的吼声“码头勿是靠别人给的”。可现实是，她的“码头”，眼看就要沉了。
“汪总……这个月的工资……”助理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声提醒。
汪明珠心头一紧，强挤出一丝笑容：“张，放心，工资……过两就发。”她声音干涩，连自己都服不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魏宏庆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汪姐！汪姐！好消息！大的好消息！”魏宏庆冲到汪明珠办公桌前，把牛皮纸袋往桌上一拍，发出沉闷的响声！
汪明珠被他吓了一跳：“魏老板？侬……侬做啥？”
魏宏庆抹了把汗，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一种近乎献宝般的急切：“汪姐！侬不是缺钱吗？我搞定了！”
他一把拉开牛皮纸袋的封口，露出里面厚厚几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红彤彤的钞票，散发着油墨的香气，瞬间填满了整个办公室！
“两百万！整整两百万！”魏宏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把我海宁的皮革厂抵押了！贷出来的！全在这儿了！”
汪明珠彻底惊呆了！她看着桌上那堆山一样的钞票，又看看魏宏庆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大脑一片空白！两百万！在这个万元户都稀缺的年代，这简直是文数字！他……他竟然把厂子都抵押了？！
“魏……魏老板……侬……侬疯了吗？！”汪明珠失声叫道，“侬把厂子抵押了？！万一……万一……”
“万一啥？万一倒闭？”魏宏庆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倒闭算我的！我魏宏庆认栽！但汪姐，我相信侬！侬有本事！有眼光！明珠公司一定能成！这钱，侬拿去用！随便用！就当……就当是我入股了！”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种憨厚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以后……以后我们公司就疆魏珠公司’？呃……好像有点难听……哈哈！还是叫明珠公司！好听！响亮！反正，钱是侬的！公司是侬的！我魏宏庆……就跟着侬干了！”
他拍着胸脯，眼神炽热地看着汪明珠：“汪姐！黄河路不捧侬，我魏宏庆捧到底！这两百万，就是我的诚意！侬放心大胆地干！亏了算我的！挣了……嘿嘿，侬看着分点给我就行！”
汪明珠看着桌上那堆沉甸甸的钞票，又看着魏宏庆那张写满真诚的脸，心中翻江倒海。震惊、感动、难以置信、巨大的压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不出话来。这个她曾经觉得粗鄙、莽撞的海宁老板，此刻却用这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方式，表达着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
“魏老板……”汪明珠的声音有些哽咽，“侬……侬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魏宏庆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眼神坦荡而炽热：“为啥？因为我欢喜侬啊！汪姐！从我第一次在27号看到侬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姑娘，真性情！有骨气！后来在仓库，在明珠公司开业……侬一次次证明，侬跟黄河路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侬是靠自己本事吃饭的！我魏宏庆，就佩服这样的人！就……就欢喜这样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汪姐，这两百万，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决心。侬……侬愿意……让我跟侬一起……闯一闯吗？”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苏州河上货船的汽笛声，悠长而遥远。汪明珠看着魏宏庆那双热切的眼睛，看着桌上那堆象征着巨大信任和风险的红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被推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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