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县的北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
风里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那是草料、马粪、劣质伤药和败军之卒身上那股子颓丧气息的混合体。刘备站在县衙的院落里，望着灰蒙蒙的，那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就是不肯好好落地，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自界桥一役惨败，公孙瓒退守平原，整个营中便被这种压抑的气氛笼罩。曾经那些高喊着“白马义从，下无双”的精锐骑兵，如今一个个垂头丧气，擦拭着卷了刃的兵器，看谁的眼神都带着一股不耐烦的怨气。
刘备是客，是客就得知趣。他带着关羽、张飞，还有那几百号跟着他从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老弟兄，被安置在县衙一角，吃着不算差的饭食，却也领受着不算热情的眼色。
他明白，打了败仗的人，心情总是不好的。尤其公孙瓒，心高气傲，这次被师弟袁绍打得如此狼狈，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些，公-孙瓒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偶尔传出的，是器物被砸碎的暴怒声。
刘备叹了口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他想起了在洛阳城外，意气风发讨伐董卓的日子。那时，下英雄齐聚，虽各怀心思，但至少，旗号是亮的，人心是热的。可如今，盟军早已分崩离析，所谓的英雄们，为霖盘，为了那点可怜的虚名，已经杀红了眼。
袁绍夺了韩馥的冀州，如今又与师兄公孙瓒兵戎相见。
西边的董卓，那个下公认的魔王，却在关中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传闻里，他治下的长安，粮价比别处便宜了一半还多，百姓安居，路不拾遗。
一个国贼，在行着人事。
一群英雄，在干着贼事。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大哥！”
一声闷雷般的嗓门在身后炸响，打断了刘备的思绪。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飞。
“在这喝西北风作甚？屋里好歹有盆炭火！”张飞大步走过来，他那张黑脸上满是憋屈，浓密的络腮胡子都像是凝结了霜气，“俺看这，跟那公孙瓒的脸一样，又臭又长！”
刘备回过身，勉强笑了笑：“翼德，休得胡言。我等毕竟是客。”
“客？我呸！”张飞往地上啐了一口，“哪有这么窝囊的客人！大哥，你是没见着，方才我去领粮，那管粮的仓鼠官，拿鼻孔看人！什么‘客军’的粮草，得等主军分完了再！俺要不是看在大哥你的面子上，俺一矛就把他戳到墙上，让他知道知道，谁是爷爷！”
他越越气，豹眼圆睁，屋檐下的几只麻雀都被他吓得扑棱棱飞走了。
“三弟，稍安勿-躁。”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关羽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依旧是一身绿袍，丹凤眼微闭，手抚着他那一部美髯，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让他动容。可他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和握着门框的、骨节发白的手，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二哥，你还叫我稍安勿-躁？”张飞的火气一下子冲着关羽去了，“咱们跟着这公孙瓒，图个什么？当初他得好听，同门师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呢？打仗的时候，让我们哥仨顶在最前面，三英战吕布，风光的是他公孙瓒！如今打了败仗，就把咱们晾在这儿，看人白眼，受人闲气！这算什么兄弟？”
他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把环首刀往地上一插，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俺，大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犯不着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下这么大，咱们带着弟兄们走，到哪儿不能混口饭吃？总好过在这里当个受气包！”
关羽看了看刘备，见他沉默不语，便开口道：“翼德，主公自有考量。如今我等兵微将寡，无立锥之地，若无强援，如何在乱世立足？”
“强援？强援？”张飞冷笑起来，“袁绍是强援，可他是个人物吗？曹操在兖州，倒是听在招兵买马，可那家伙，当初在酸枣就看出他是个奸雄！至于南边的袁术、刘表，哪个不是占着地盘就当土皇帝的货色？这下，还有谁值得咱们去投奔？”
他着，忽然声音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大哥，二哥，你们……那董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刘备和关羽都愣住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董卓是国贼，是魔王，是焚烧洛阳、挟持子的罪魁祸首，是人让而诛之的公担可近来听到的那些传闻，却又与这个形象格格不入。
张飞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道：“俺也觉得奇怪。俺听那些从关中跑出来的难民，董卓在长安开的那个什么学堂，连女娃娃都能去念书，还管饭。俺寻思着，这事儿……不赖啊。至少比袁绍那子，抢自己兄弟地盘要强吧？”
“翼德！”刘备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呵斥，“董卓之恶，在于其乱国之本，非一两件恩惠可以粉饰。我等身为汉室宗亲，与此贼，势不两立，此念决不可动摇！”
他得斩钉截铁，但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势不两立？拿什么去势不两立？拿这寄人篱下的屈辱，还是拿这几百号饿着肚子的弟兄？
他看着两个兄弟，一个暴躁如火，一个沉静如山，却都一样地，眼底藏着深深的失落和不甘。他这个做大哥的，承诺要带他们匡扶汉室，建功立业，可到头来，却只能领着他们，在这寒风里，忍受着别饶白眼。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坐到张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放缓了许多。
“翼德，二弟，我知道你们心里委屈。备，何尝不委屈？”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营帐里那些忙碌的、却又死气沉沉的士卒。
“我们就像这水里的浮萍，风往东吹，我们就往东飘，风往西吹，我们就往西走。没有根，就永远是飘着的。要想不飘，就得自己扎下根来。”
“可根，扎在哪儿呢？”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自己。
“大哥！”张飞听着刘备的话，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酸楚，“俺不是怕吃苦，俺是……俺是心疼大哥你！想你刘玄德，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何等身份！如今却要在此受这鸟气！”
关羽也走了过来，在他另一边坐下，那双微闭的丹凤眼，终于睁开，里面有星辰般的光亮。
“兄长勿忧。有我兄弟二人在，这，塌不下来。”
刘备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兄弟，心中一暖，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地点零头，正要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公孙瓒的亲卫快步走了过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对着刘备一拱手。
“刘使君，我家主公有请。”
刘备三兄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
跟着亲卫走进公孙瓒的主帐，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公孙瓒披头散发地坐在主位上，面前的案几上一片狼藉，他双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大醉过一场，又或者是大哭过一场。
“玄德来了。”他看到刘备，声音沙哑地招了招手，“坐。”
刘备依言坐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公孙瓒拿起桌上一封拆开的信，丢了过来。
“你自己看吧。”
刘备疑惑地捡起信，展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信是徐州牧陶谦写来的。信中的言辞恳切卑微，大意是，徐州正遭曹操大军攻打，危在旦夕，恳请公孙瓒念在同为讨董盟友的份上，发兵救援。信的末尾，陶谦许诺，若能解徐州之围，愿将整个徐州，拱手相让。
刘备的心，狂跳起来。
公孙瓒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惨笑一声：“玄德啊玄德，你可笑不可笑？我这里被袁绍打得抬不起头，自顾不暇，他陶恭祖，却指望我去做他的救世主？”
他顿了顿，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备。
“不过，我虽去不了，你却可以去。我拨给你两千兵马，再上表朝廷，保你为豫州刺史。你替我，去徐州走一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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