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侧殿，灯火通明，却只设一席。
李世民换下了沉重的衮服，只着一身明黄色常服。秦哲也褪去了那身象征性的披风，依旧是那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御膳房菜，但主角却是两坛刚从龙首原快马送来的“龙夏醇”。
没有宫女太监侍立，只有李君羡亲自守在殿外，神色凝重。
李世民拍开酒坛泥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亲自给秦哲和自己各倒了一大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荡漾。
“来，秦兄！”李世民端起酒碗，目光复杂地看着秦哲，“今日之后，你我为君臣，更为…兄弟。朕…我先干为敬！”罢，仰头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让他微微蹙眉，长吐一口气。
秦哲看着李世民，眼神平静，也端起碗，一口饮尽，面不改色。
“好酒量！”李世民抹了把嘴角，笑道，眼神却渐渐深沉下来，“秦兄…今日之事，你是否觉得…朕太过唐突？或者…别有用心？”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秦哲放下酒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抬眼，直视李世民：“老李，咱们认识也一年多了。我秦哲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我若贪图权位，当初渭水河畔，就不会只要一块荒地。我若迷恋富贵，龙首原的琉璃香水烈酒，足以让我富甲下，何必一次次把家底掏给你填窟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淡淡的疏离：“我过，我当你是朋友，是兄弟。兄弟有难，我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但这‘秦王’…这‘并肩王’…太扎眼了。这不是赏赐，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也是把你…置于风口浪尖。”
李世民闻言，沉默了片刻，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声音低沉：“朕知道…朕都知道。可是秦兄，你让朕…如何是好？”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你救朕的命，救朕妻儿的命，救朕江山！你献出的每一样东西，都足以封侯拜相！可你什么都不要！朕赏你金银，你嗤之以鼻！朕给你官职，你视若粪土！朕…朕心里憋得慌！朕觉得亏欠！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
他猛地抬头，眼中带着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真诚：“朕知道这王爵是滔巨浪！朕知道那些世家清流会如何反对！朕更知道后世史书会如何评朕此举！但朕…朕就是想告诉下人，告诉后世！你秦哲，于我李世民，于大唐，就是有如此擎之功！就是配得上与朕并肩！朕…朕也想用这王爵，把你…牢牢绑在大唐的战车上！朕…是不是很自私？”
秦哲看着李世民激动的样子，听着他近乎剖白的话语，眼中的疏离稍稍淡去了一些。他叹了口气，拿起酒坛，给两人重新满上。
“老李，你的心思，我懂。”秦哲的声音缓和了些，“但你要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靠一个名号就能绑住的。心若在，涯咫尺。心若不在，咫尺涯。”
他举起酒碗：“我答应过帮你，就会帮到底。但这大唐，终究是你的大唐。我可以是你的助力，你的底牌，甚至你的…磨刀石。但我不会成为第二个主人。这‘秦王’，我接了，是给你面子，安你的心，也是…替我那帮兄弟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但你我心里都明白，龙首原，还是那个龙首原。我，还是那个我。”
李世民听着秦哲这番坦诚却依旧带着距离的话，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已经是秦哲能给出的最大承诺和底线了。想真正完全收服这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两人再次对饮一碗，气氛在酒意和坦诚中，变得微妙而复杂。既有兄弟般的情谊，也有君臣般的隔阂，更有两个强大个体之间的相互试探和忌惮。
沉默良久，秦哲忽然放下酒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老李，你送我一份‘并肩王’的大礼，搞得我睡不着觉。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份礼物吧。保证…让你也睡不着觉。”
李世民一怔，疑惑地看向秦哲：“礼物？”
秦哲拍了拍手，扬声道：“带进来吧。”
侧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守在门外的李君羡身体瞬间紧绷，手按上炼柄，但看到进来的人后，又微微一愣，松开了手。
只见秦杨（二爷）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缓步走了进来。
那男孩穿着一身干净的细布衣裳，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惊恐和茫然，怯生生地看着殿内的两人，手紧紧抓着秦杨的衣角。
李世民疑惑地看向那孩子，又看向秦哲：“秦兄，这是…？”
秦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那孩子招了招手，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家伙，过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秦杨。秦杨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道：“去吧，那位是陛下，不用怕。”
男孩这才一步步挪到案几前，低着头，不敢看李世民。
秦哲看着李世民，缓缓道：“全德那老阉狗，临死前拼了命也想保下来的…‘隐太子血脉’…就是他。”
“什么？！！！”
李世民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席上站了起来！打翻了酒碗，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在明黄色的衣袍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男孩，瞳孔剧烈收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骇然，以及…一丝难以遏制的杀意！
隐太子…李建成…的血脉？！
那个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最恐惧、最愧疚的伤疤！那个全德拼死布局、甚至不惜以摧毁东宫为代价也要保护的目标？！竟然…竟然就是这个看起来如此弱、无助的孩子？！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李君羡在门外听到动静，手再次按在刀柄上，浑身肌肉紧绷！
男孩被李世民剧烈的反应吓得浑身一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就想跑回秦杨身边。
秦哲却伸手，轻轻按住了男孩颤抖的肩膀，目光平静却锐利地看着失态的李世民：“老李，吓着孩子了。”
李世民猛地回过神，胸脯剧烈起伏，呼吸粗重，死死地盯着秦哲，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你…你早就找到了他？你…你一直瞒着朕？！你把他带来…是何意？！”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愤怒、猜忌和恐惧！
秦哲迎着他几乎要杀饶目光，神情依旧平静：“全德伏诛那晚，我就让不良人顺着线索去找了。找到他时，他被人藏在一个农户家里，差点被灭口。我就让秦杨把他暗中接回了龙首原。”
他轻轻拍了拍还在抽泣的男孩的后背，语气淡然：“至于为何现在才告诉你…老李，当时告诉你，你能冷静处理吗？朝堂刚经历大清洗，人心惶惶，你若骤然得知此事，盛怒惊惧之下，会做出什么决定？你想过吗？”
李世民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变幻不定。他深知，若当时得知，在那种情况下，他极有可能…会为了永绝后患而下达最冷酷的命令。
秦哲看着他，继续道：“我把他养在龙首原，让人教他读书识字，也…看着他。现在，风波稍定，我觉得是时候把他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何处置他，是你的事。是杀是留，是囚是养，你自己决定。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一个选择，一个…让你直面过去和内心的机会。”
李世民踉跄一步，跌坐回席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还在声哭泣的孩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杀机、愧疚、怜悯、恐惧…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
这个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玄武门”那段过往最尖锐的拷问！
杀了他？以绝后患？但…他如此幼，全然无辜。杀一个孩子，与当年…有何区别？
留着他？养虎为患？全德的阴影尚未散尽，谁能保证这孩子长大不会知晓真相，不会心生怨恨？
秦哲这份“礼物”，哪里是什么礼物？这分明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灵魂最深、最痛、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李世民猛地抓起酒坛，仰头痛饮，辛辣的酒液顺着下颌流淌，如同他此刻内心翻腾的血与火。
秦哲不再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这位大唐皇帝，在酒精和极度挣扎中，做出他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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