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急不躁，却连绵不绝，像要把这野人沟里里外外都泡透、沤烂。那块不大的油布下，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湿气、汗味和草根汤寡淡的气息。陈渡在油布遮蔽的核心区域，咳嗽声稍微稀疏了些，但每一次呼吸仍带着沉重的痰音，仿佛破旧风箱的最后挣扎。阿青紧紧挨着父亲，汲取着那点微薄的温暖，手里依旧攥着那块融化得只剩一点的冰糖，舍不得一次吃完。
陈望坐在油布边缘，半个身子还露在飘洒的雨丝里，他坚持把相对干燥的位置让给孟婆婆和三娘。雨水顺着他略显单薄的脊背往下淌，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时不时关切地望向油布下的陈渡。
“爷爷，您好点了吗？”他低声问，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
陈渡微微动了动眼皮，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掠过陈望湿透的肩背，又缓缓闭上。
老鬼坐在另一侧，沉默地用一块石头打磨着那根充当武器的木棍，使其一头变得尖锐。他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但眼角的余光，始终未曾离开陈望。那看似孝顺体贴的举动，在他眼里，像是精心排练过的戏码。尤其是陈望那湿透后更显“合脚”的布鞋，总让他心头萦绕着驱不散的疑云。
孟婆婆看着陈望淋雨的样子，心疼不已，往里面缩了缩，试图给他腾出点地方：“望子，快进来点，别淋坏了！”
“没事，奶奶，我年轻，扛得住。”陈望回头笑了笑，笑容在雨水中显得有些苍白，“只要爷爷和阿青姑姑没事就好。”
他的话语，他的姿态，无懈可击。
吴念清独自蜷缩在油布覆盖范围的最外围，几乎整个人都暴露在雨里。他抱着膝盖，头埋得很深，身体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从陈望回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偶尔抬头看向陈望的背影，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像受惊的兔子。
细仔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像只水老鼠，浑身湿透，缩在不远处一块稍微能挡点的石头下面，羡慕地看着油布下的人，舔着流到嘴边的雨水。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爬校晌午时分，雨势稍微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陈望看了看色，又看了看油布下气息微弱的陈渡，脸上露出决然的神色。他站起身，对老鬼和孟婆婆：“鬼叔，奶奶，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爷爷不能一直这么硬扛。我……我再去趟老葛那儿，看能不能再求他点吃的，或者……打听一下有没有更稳妥的，能长期落脚的地方。”
老鬼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用什么换？”
陈望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低声道：“我……我再想想办法，总归……不能看着爷爷这样。”
孟婆婆张了张嘴，想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陈望再次冒雨离开了。
老鬼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手里的木棍停顿了一下。这次，他没有留在原地，而是缓缓站起身，对孟婆婆低声道：“我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能烧的干柴。”
他朝着与陈望相反的方向走去，但绕过一个窝棚后，便借着地形和雨幕的掩护，远远地吊在了陈望后面。
陈望果然没有直接去沟中间找老葛，而是再次走向了沟的深处，靠近“咽气洞”入口的那片区域。他在一片茂密的、被雨水打得匍匐在地的灌木丛附近停下，警惕地四下张望。
老鬼屏住呼吸，隐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雨水顺着石壁流淌，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也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只见陈望蹲下身，似乎在灌木丛根部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手里多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迅速塞进了怀里。然后，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才转身，快步朝着老葛棚子的方向走去。
老鬼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陈望，在野人沟里有隐藏的物资！他根本不是山穷水尽、仅凭一块玉佩和几张偏方来换东西的落魄寻亲者！
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等陈望走远后，才悄然来到那片灌木丛附近。他仔细检查了那片区域，除了被踩倒的杂草和几个模糊的脚印，并没有发现其他异常。藏东西的人很心。
老鬼没有动那里，默默退了回来。他绕路拾了些半干不湿的柴火，回到油布下时，脸色比气还要阴沉。
孟婆婆看他回来，连忙问：“找到柴火了？望子还没回来。”
老鬼“嗯”了一声，把柴火放下，坐在那里，看着雨幕，一言不发。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陈望回来了。这次，他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他怀里揣着一个布包，里面是比上次多一点的、混合着麸皮的粗粮，还有一撮用树叶包着的、黑乎乎像是肉干的东西。
“奶奶，鬼叔！老葛今好像心情不错，我用……用最后一点值钱的玩意，换到了这些！”他献宝似的把东西递给孟婆婆，“这点粗粮可以熬点稠粥，肉干给爷爷补补身子！”
孟婆婆接过那点珍贵的粮食，手都在颤抖：“好……好孩子……你又用了什么？”
陈望低下头，避开了孟婆婆的目光，含糊道：“没什么，都是身外之物……爷爷的身体要紧。”
老鬼冷眼看着，没有戳穿。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陈望换取这些东西，用的绝不是他明面上的“最后一点值钱的玩意”，而是他刚才从灌木丛里取出的那个油布包里的东西。那里面是什么？情报？信物？还是其他什么？
陈望的表演还在继续。他主动生火，虽然柴火湿烟大，但他还是耐心地将那点粗粮和肉干熬成了一锅勉强算是“粥”的东西。食物的香气，在这绝望的雨沟里，显得格外诱人。
他先盛了半碗最稠的，心地喂给陈渡。陈渡勉强吃了几口，摇了摇头。陈望也不勉强，又把粥分给阿青、孟婆婆和三娘，连吴念清和细仔都分到了一口几乎全是汤水的。
他自己则只喝了几口剩下的清汤。
这番作态，更是让孟婆婆和三娘感动不已。
只有老鬼和角落里一直沉默恐惧的吴念清，心里冰凉。
吴念清端着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汤水，手抖得厉害，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照顾陈渡的陈望，又迅速低下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什么，但最终，还是把那点带着莫名恐惧的疑虑，和着冰冷的汤水，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雨，还在下。油布下的“温情”，像这雨中的篝火，看似带来了光和热，却无法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底的、越来越浓的湿冷和迷雾。
陈望用他无微不至的“孝心”和“牺牲”，一步步编织着一张网。
而老鬼，则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老狼，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等待着那张网露出破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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