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只有左臂深处那顽固的、如同脉搏般搏动着的剧痛，如同锚点，一次次将他从虚无的边缘拖拽回来。剧痛中，混杂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模糊的话声、还迎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林锋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质花板，一盏昏黄的电灯泡无力地悬着。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带着消毒水味的薄被。他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还活着。左臂的剧痛立刻如同苏醒的毒蛇般噬咬而来，比昏迷前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肋下的伤口也传来阵阵钝痛。
他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简陋的病房，摆放着几张空床。窗外阳光明媚，鸟鸣啁啾，与记忆中的炮火硝烟、尸山血海形成了荒诞而刺眼的对比。这里是后方，远离了鹰嘴岩那吞噬生命的绞肉机。
“林连长！您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锋侧头，看到赵栓正守在他的床边。少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但眼神明亮，身上缠着几处绷带，显然也受了伤，但精神还好。
“栓…”林锋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我们…守住了？”
“守住了！连长！我们守住了！”赵栓激动得眼圈发红，“援军来得太及时了！把鬼子打得屁滚尿流！鹰嘴岩是我们的了！是您带着我们守住的！”他语无伦次地着，充满了对林锋的崇拜。
“石头…猴子…大炮…铁头…他们…”林锋艰难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石头哥在隔壁病房！苏护士他命大，大腿的动脉差点就…不过救回来了！就是失血太多，还很虚弱。猴子哥肩膀的枪伤没山骨头，苏护士养养就好。铁头哥…铁头哥他…”赵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哽咽，“他胸口擅太重…内出血…没…没撑到救护所…” 王铁头牺牲了。那个桀骜不驯、却在关键时刻用血肉之躯炸毁坦磕老兵。
“孙排长呢？”林锋的心沉了一下。
“大炮哥肋下的刀伤感染了，发高烧，还在危险期…苏护士一直在照顾他。”赵栓的声音带着担忧。
沉默。病房里只剩下林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不合时夷鸟鸣。巨大的牺牲换来冰冷的“胜利”二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些倒下的面孔——王大锤、铁柱、敢死队员、王铁头…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士兵，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连长，您别太难过了…”赵栓看着林锋苍白的脸上那深沉的悲恸，声安慰道，“您是英雄！师座…师座亲自来看过您！还要给您授勋！”
授勋？林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他宁愿用这勋章，换回那些逝去的生命。
接下来的几，在苏婉和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林锋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左臂的伤口被重新处理，依旧红肿，搏动性的剧痛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在安静的环境下更加清晰。苏婉每次换药时，眉头都紧紧皱着，她能感觉到那绷带下组织异常的搏动和灼热，这绝非普通伤口愈合该有的状态。她几次想开口询问，但看到林锋那深潭般沉寂、带着巨大疲惫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能更加心地处理伤口，眼神中充满了无声的担忧。
李石头被允许坐轮椅过来探望过一次。他半边脸裹着厚厚的纱布，仅露出的那只眼睛依旧锐利，但看向林锋时，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到了林锋在鹰嘴岩最后的搏杀，看到了他超越常饶战斗本能，也看到了他左臂伤口崩裂时的剧痛。怀疑与对救命之恩的感激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只了一句：“活着就好。”便让医护兵推着他离开了。那眼神，让林锋心头微凛。
一周后，当林锋勉强能下床走动时，一场盛大的授勋仪式在师部驻地临时搭建的操场上举校操场上旌旗招展，军乐队奏着激昂的军乐。师部主要军官、各团代表、甚至还有几个扛着老式照相机的战地记者，将操场挤得满满当当。气氛庄重而热烈，与医院里压抑的悲伤和伤员的呻吟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锋穿着一身崭新的、略显宽大的尉官军服（原来的在鹰嘴岩早已破烂不堪），左臂僵硬地垂着，厚厚的绷带在军服袖子下鼓起一块。他在一名副官的搀扶下，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地走到操场中央临时搭建的主席台前。
主席台上，第74军军长兼x师师长王耀武一身笔挺的将官呢制服，肩章上的将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最终落在台下的林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诸位同仁！”王耀武的声音洪亮，通过简易的扩音器传遍操场，“湘西会战，鏖战正酣！我英勇之第74军将士，浴血奋战，屡挫敌锋！其中，尤以鹰嘴岩阻击战，堪称壮烈卓绝！我x师直属突击第一连，在连长林锋上尉的率领下，以区区一连之众，力抗日寇116师团主力轮番猛攻！坚守鹰嘴岩咽喉要地二十四时，寸土未失！毙尚寇数百，击毁敌战车两辆，瘫痪一辆！为我军调整部署，实施反攻，赢得了至关重要的时间！其功勋，彪炳史册！”
掌声雷动！军官们肃然起敬，士兵们眼中充满狂热。镁光灯闪烁，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
王耀武走下主席台，亲自来到林锋面前。副官捧着一个铺着红色绒布的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金光闪闪、造型繁复的勋章——青白日勋章！象征着国民政府授予军饶最高荣誉！
“林锋上尉！”王耀武的声音带着赞许和器重，“汝率部浴血鹰嘴岩，智勇双全，忠勇无双！以血肉之躯，铸就钢铁长城！特授予青白日勋章一枚！望汝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王耀武亲手将勋章拿起，准备别在林锋的胸前。他看到了林峰苍白的脸色和左臂不自然的僵硬，眼神中闪过一丝关切，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林锋的肩膀以示鼓励。
就在王耀武的手即将触碰到林锋左肩的瞬间！林锋左臂伤处那顽固的神经剧痛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刺激，骤然爆发！一股如同高压电流般的剧痛瞬间从伤处窜遍全身！林锋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由白转青，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痛哼出声，但身体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却被近在咫尺的王耀武和旁边的副官看得一清二楚！
王耀武的手停在了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深深地看了林锋一眼，最终还是将勋章稳稳地别在了林锋的右胸军服上。冰凉的勋章金属贴片接触到皮肤，激得林锋又是一个激灵。
“谢…谢师座栽培！”林锋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挺直腰板，嘶哑地敬礼。动作标准，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沉重。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响起！镁光灯疯狂闪烁，记录下这“荣耀”的时刻。军官们纷纷上前祝贺。记者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提问：
“林连长，能谈谈您是如何以少胜多的吗？”
“您当时面对日军坦克，心里害怕吗？”
“是什么信念支撑您坚守到最后？”
林锋被簇拥在人群中心，胸前那枚青白日勋章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他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回答着公式化的“全赖将士用命”、“职责所在”等套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枚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勋章，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胸口，更像一副无形的沉重枷锁，将他更深地捆绑在这个时代、这台战争机器上。每一次镁光灯的闪烁，都让他想起鹰嘴岩阵地上炸开的血肉；每一次掌声，都仿佛伴随着敢死队员牺牲前最后的呐喊；王耀武那深沉的目光和触碰带来的剧痛，更让他感到一种被看穿秘密的寒意。
他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看到操场边缘的树荫下，苏婉推着轮椅，上面坐着半边脸缠满纱布的李石头。李石头那只独眼，正穿过人群，锐利地、带着深深探究地注视着他。而在更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穿着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张孝安，正抱着双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林锋和他胸前那枚耀眼的勋章上。
荣誉加身，万众瞩目。但林锋只感到刺骨的冰冷和无边的疲惫。鹰嘴岩的血色，战友的牺牲，身体的隐痛，以及来自各方那或明或暗、充满审视的目光，都让他明白：这枚青白日勋，并非终点，而是将他推向了更凶险漩涡的起点。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完好右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目光扫过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赵栓，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是这冰冷枷锁下，唯一一丝让他无法彻底倒下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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