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的死寂被船工越来越微弱、如同拉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填满。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痰音，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掉。老周佝偻着背，几乎将耳朵贴在船工胸口，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按压着伤口边缘，试图减缓那致命的感染蔓延。汗水混着泥污，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腐烂的气息。
水生盘膝坐在林锋身边，膝盖上横放着那把冰冷的合金军刺。他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全身的神经都如同绷紧的弓弦。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牢牢锁定着洞穴角落里那个被捆成粽子、堵着嘴的身影——秀才。
林锋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虚弱得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和左臂伤处的剧痛。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他刚刚做出的抉择，如同在心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暂时驱散了迷茫的阴霾，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责任。他信任老顾，选择了那条荆棘丛生的路，就意味着要把身边这些仅存的兄弟带出去！水生、老周、船工…甚至那个被恐惧压垮、捆在角落的秀才！
水生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摩擦声——来自角落！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秀才的位置！
然而，就在这一刻！
“嗬——！” 船工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怪异而高亢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向上挺起，如同离水的鱼！紧接着，所有的力气瞬间泄去，整个人重重地砸回泥地，再无一丝声息！
“船工！”老周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呼，扑上去用力按压船工尚有余温的胸膛，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甘，“挺住！你给老子挺住啊！”
水生的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牵扯过去，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船工和老周的方向！
就是这一瞬间的分神！
角落里，秀才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恐与疯狂的眼睛，捕捉到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被捆绑的痛楚，压倒了所有理智！他用尽被捆住的双腿所能爆发的最大力量，猛地蹬踹身后凹凸不平的洞壁！借着这股反作用力，身体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带着捆住手脚的绳索，朝着洞口那狭窄的缝隙，不顾一切地翻滚、蠕动过去！
“唔！唔唔！” 他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闷闷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身体摩擦着冰冷潮湿的泥地和碎石，留下挣扎的痕迹。
“秀才！”水生猛地回头，瞳孔骤缩！他怒吼一声，如同猎豹般弹射而起，合金军刺瞬间出鞘，寒光直指那个蠕动的身影！
但终究慢了半拍！
秀才已经滚到了洞口！那狭窄的缝隙仅容一人勉强爬出！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最后力气，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竟在洞口嶙峋的石头上疯狂地摩擦、撞击！麻绳在尖锐的石棱上猛地一刮，竟被磨断了几股！虽然未能完全挣脱，但束缚的力量大减！
“水生！抓住他！”老周也反应过来，嘶声喊道，顾不上去看已然气绝的船工。
秀才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前一窜！脑袋和肩膀率先挤出了洞口！粗糙的石壁刮破了他的脸颊和衣服，但他浑然不觉！水生平洞口时，只来得及抓住他一只蹬踹的脚踝！
“放手！水生哥！放手啊！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怪物！” 秀才发出凄厉的、被布团堵住大半的哭嚎，另一只脚疯狂地踹向水生的手腕和手臂！脚上沾满的泥污和血水甩了水生一脸！他的眼神已经完全被恐惧和癫狂占据，只剩下逃离的本能！
水生手腕剧痛，但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秀才的脚踝！他怒吼着，试图将人拖回来：“混蛋！你找死！外面都是敌人！”
“唔！唔！” 秀才更加疯狂地挣扎扭动！他剩下的那只脚狠狠踹在洞口的石壁上，借力猛蹬！同时被磨松的绳索也给了他更大的活动空间！只听“刺啦”一声，被水生抓住的那只脚的破旧布鞋竟被生生扯脱！而秀才的身体，借着这股反作用力，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挣脱了水生最后一点束缚，彻底滚出了洞口，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和浓雾之中！
“畜生！” 水生手中只抓着一只肮脏的破鞋，气得浑身发抖，想也不想就要追出去！
“水生！别追！” 林锋沙哑却异常严厉的声音在洞穴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水生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连长。
林锋挣扎着想要坐起，肋下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靠着洞壁，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像淬火的寒铁，冰冷而锐利。“追出去…就是送死…外面…全是眼睛…”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痛楚，却异常清晰。“他…被吓破哩…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强留…只会…害死大家…”
水生看着连长痛苦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洞口外那片吞噬了秀才身影、仿佛潜藏着无数魑魅魍髂浓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洞壁上！碎石簌簌落下。
老周颓然地跪坐在船工冰冷的尸体旁，老泪纵横，既是悲恸船工的离去，也是对秀才背叛的痛心疾首。“造孽…造孽啊…” 他喃喃自语。
林锋的目光扫过船工失去生命的脸庞，扫过水生愤怒而痛苦的脸，最后落在洞口那片冰冷的黑暗上。秀才的离开，不仅带走了一个动摇的士兵，更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带走了什么？他知道多少？他出去后会做什么？投靠军统？还是慌不择路撞上日伪？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林锋心头。他刚刚凝聚起的力量和希望，仿佛被秀才这绝望的背叛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灌入了刺骨的寒风。
就在这时，水生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发现了泥地上的异样——在秀才刚才疯狂挣扎的地方，几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是用手指蘸着泥浆和血水写下的：
我不想变怪物！也不想死！我走了！别找我！
——秀才
字迹充满了仓皇、恐惧和决绝。在最后几个字旁边，水生还发现了一个被踩得几乎辨认不出的、香烟盒大的压痕，以及几点不属于洞内任何饶新鲜水渍。
林锋也看到了那字迹和痕迹。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腑。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沉重的疲惫。
“顾叔…还没回来…” 水生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不安。
“等不了了…” 林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水生，老周…立刻收拾…所有能带走的…特别是…药和那个布包…还迎苏婉的瓶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吞噬了秀才的洞口浓雾，仿佛已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无形的警笛和脚步声。
“这里…不能待了…” 林锋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准备转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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