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户部主事沈砚秋，弹劾瑞王府郡王朱常浩，倚仗宗室，祸乱地方，其罪有三！”
皇极殿内，沈砚秋的声音清朗坚定，穿透了清晨薄暮，回荡在空旷威严的大殿之郑他手持笏板，躬身立于丹陛之下，脊背挺得笔直。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复杂地聚焦在这个入京不久，却已屡掀波澜的年轻官员身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左侧来自东林清流带着审视与些许讶异的目光，以及右侧殉阵营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敌意，尤其是崔应元，那眼神阴鸷得像是淬了毒的针。
“其一，强占军屯，毁边防根基。朱常浩纵容王府护卫，冒充边军，于米脂强占军屯良田逾千亩，驱逐屯田兵士，致使军粮产出骤减，边军根基动摇。”
“其二，焚烧公坊，绝流民生路。其为掩盖侵占棉田之实，竟悍然下令，纵火焚烧棉纺公坊，数千流民赖以为生之业毁于一旦，民怨沸腾。”
“其三，结交内宦，蓄养私兵，其心叵测。臣有确凿证据显示，朱常浩与内官往来密切，岁有重金献于魏公公门下崔应元侍郎。更于王府私库之中，搜出制式军械弓弩百余，甲胄数十，远超宗室规制，其志恐不在！”
每一条罪状念出，朝堂上的气氛便凝重一分。尤其是最后一条“结交内宦”、“蓄养私兵”出口时，连高踞龙椅之上的年轻崇祯皇帝，眉头都狠狠拧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
“信口雌黄！”不等沈砚秋话音完全落下，崔应元已迫不及待地跨步出列，声音尖利，带着一股被触及痛处的气急败坏，“沈砚秋！你不过一户部主事，安敢妄议宗亲？朱郡王乃潢贵胄，素来安分守己，岂容你肆意污蔑！你所证据，无非是些米脂刁民与失意吏的构陷之词，如何做得数？分明是你因之前在米脂与朱郡王有些许龃龉，便挟私报复，构陷宗室，其心可诛！”
他转向御座，深深一躬：“陛下！沈砚秋此人，年纪轻轻，心思歹毒，先是于户部搬弄是非，核销军饷时便多有苛责，如今更将矛头指向宗室，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请陛下明鉴，治沈砚秋诬告之罪！”
这番指控恶毒异常，直接将沈砚秋钉死在了“挟私报复”、“构陷宗室”的柱子上。不少官员暗暗吸气，看向沈砚秋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与担忧。与殉硬碰硬，还牵扯到宗室，这沈砚秋怕是难逃此劫。
沈砚秋却面色不变，甚至没有去看一旁声色俱厉的崔应元。他再次向御座方向躬身，声音依旧平稳：“陛下，臣之所奏，句句属实，字字有据。绝非空口妄言，更非挟私报复。”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并非全部，而是精心挑选过的核心部分。一份是盖有瑞王府印记的田契抄本，上面清晰标注着被强占的军屯地块；一份是米脂百姓联名按押的请愿书，字迹密密麻麻，诉着公坊被焚的无助与愤慨；还有一份，则是李振邦御史快马送回的搜查简报抄件，上面简略提及了查获军械、金银及往来书信的事实。
内侍将文书接过，呈送御前。
崇祯皇帝默默翻阅着，脸色越来越沉。尤其是看到那田契上的王府印记，以及简报上“私藏军械”、“与崔应元有书信往来”的字样时，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触犯逆鳞的帝王之怒。
“陛下！”崔应元见状，心知不妙，还想再争辩，“此皆片面之词，或可伪造……”
“崔侍郎，”沈砚秋终于侧头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下官记得，月前核销西北军饷时，亦有账目显示，有数笔款项不明去向，最终核查，似与陕西方面某些‘特殊’开支有关。不知朱郡王府中抄没的账册，与户部存档可能对上？若崔侍郎坚持认为下官诬告，不如请旨，将王府账册与户部相关档案，以及朱郡王与崔侍郎您的私人书信，一并交由三司会审，详细核对，必能水落石出，还崔侍郎一个‘清白’？”
他这话得看似客气，甚至带着点为对方考虑的意思，可听在崔应元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核对账册？核查私信？那里面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一旦彻底撕掳开来，别保朱常浩，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泥足深陷！
崔应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沈砚秋：“你……你……”却再也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求助般地望向御阶之上，却见崇祯皇帝正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让他如坠冰窟。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沈砚秋这是捏着确凿的把柄，不仅要把朱常浩打死，更是将了崔应元乃至其身后殉一军！那份所谓的“证据”，恐怕远比呈上去的要多得多！
“够了！”崇祯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他猛地将那份简报拍在御案上，“朱常浩！身为宗室，不思报效朝廷，安守本分，反而横行地方，侵夺军屯，荼毒百姓，更私藏军械，结交内臣，其行径与乱臣贼子何异！朕，容他不得！”
他目光如电，扫过满朝文武：“传朕旨意！瑞王府郡王朱常浩，削去宗籍，废为庶人！圈禁凤阳高墙，非诏不得出！其王府家产，悉数抄没，一半充入西北军饷，一半用于抚恤米脂受害军民，重建公坊！”
“陛下圣明！”沈砚秋率先躬身下拜。
短暂的沉寂后，大部分朝臣，尤其是那些本就对殉与不法宗室不满的官员，纷纷跟着下拜：“陛下圣明！”
声音汇聚成流，在皇极殿内回荡。崔应元脸色灰败，僵立在原地，在周围一片“圣明”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狼狈。他能感觉到来自龙椅方向那冰冷的目光，以及身后同党们投来的埋怨与不安。他知道，这次他栽了，栽在这个他原本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年轻户部主事手里。魏公公那里……他简直不敢想象回去后要面对怎样的雷霆之怒。
崇祯看着拜倒的群臣，目光最终落在沈砚秋身上，冷峻的脸色稍稍缓和。此人虽年轻，却胆大心细，能办事，更难得的是不惧权贵，一心实务。他沉吟片刻，再次开口：“米脂县不可无人主持。原县衙书吏王俭（王书吏），为人老成，熟知民情，着即擢升为米脂知县。乡勇首领周老憨，忠勇可嘉，授米脂巡检，统辖乡勇，协助地方安靖。”
“臣，代王知县、周巡检，谢陛下隆恩！”沈砚秋再次叩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米脂的根基，总算彻底稳住了。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次鱼贯而出。沈砚秋走在人群中，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有钦佩，有忌惮，有好奇，更有毫不掩饰的怨恨。他面色平静，步伐稳健，仿佛刚才在朝堂上掀起滔巨滥并非是他。
刚走出宫门，准备登上返回户部的马车，一名穿着普通百姓服饰的精干汉子便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低声道：“沈大人，徐老先生请您过府一叙。”
沈砚秋脚步微顿，点零头。徐光启此时相邀，必然与今日朝会之事有关。他抬眼望去，远处，崔应元正被几个殉官员围住，似乎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偶尔投来的目光，怨毒如蛇。
沈砚秋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掀帘上了马车。朱常浩倒了，米脂稳了，但扳倒一个郡王，斩断殉在西北的一条臂膀，这仇怨，也算是结得更深了。接下来的风雨，恐怕会更加猛烈。他摸了摸袖中那本徐光启赠送的《农政全书》，书的边角已被摩挲得有些发软。辽东军粮，边镇军务，还有这京城里无处不在的党争……路，还长得很。马车辘辘，驶向徐府方向，也将他带向了下一片更复杂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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