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像无数把裹着冰碴的钝刀，在广袤的平原上肆意剐蹭。
灰黄色的苍穹低垂，压着同样灰黄色，了无生气的土地。
一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军队，如同一条疲惫垂死的灰色巨蟒，在冻得硬邦邦的官道上缓慢蠕动。
没有激昂的号角，没有猎猎的旌旗，只有无数双脚踩踏冻土发出的沉闷而杂乱的“噗噗”声，车轮碾压的“吱嘎”呻吟，以及弥漫在整个队伍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饥饿的喘息。
这就是章邯统领的二十万骊山刑徒新军。
队伍的核心，中军位置。
章邯端坐于一匹还算健壮的青骢马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覆盖着黑色冷锻札甲的胸膛在寒风中不见丝毫起伏。
他那张沉毅如岩石的脸庞，此刻却刻满了比刀斧凿痕更深邃的凝重与疲惫。
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两侧，所及之处，是无数张麻木、蜡黄、沾满污垢的脸孔。
他们大多穿着破烂的赭色囚衣或五花八门的破旧号衣，赤脚或裹着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长戈、豁口的环首刀、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扛着沉重石夯的……这哪里是军队？分明是一群被饥饿和鞭子驱赶着走向屠宰场的囚徒！
“报——将军！”
一名斥候校尉策马奔来，嘴唇冻得青紫，声音带着嘶哑的绝望，“前方…无粮！三十里内所有村落，皆已十室九空！能找到的…只有树皮草根！兄弟们…快撑不住了！”他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眼中是走投无路的惶恐。
章邯握着马缰的手指关节猛地一紧，发出细微的“咔”声。
冰冷的铁质触感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不断蔓延的寒意。
粮！这支庞大军队的命脉，如同悬在头顶，随时会斩落的铡刀！
咸阳的承诺如同镜花水月，沿途郡县要么阳奉阴违，以“贼寇袭扰”，“府库空虚”搪塞，要么自身难保，早已被流民或股义军洗劫一空。
他只能像最卑劣的蝗虫，一边以龟速行军，一边将沿途一切能塞进肚子的东西搜刮殆尽。
即便如此，分到每个士卒口中的，也仅是吊命的糊糊或发霉的糠麸。
“知道了。”章邯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多少波澜，“传令各部，就地…‘休整’半日。
派队进山，搜寻可食之物。不得过度骚扰残存村落…违令劫掠、激起民变者，斩！”最后的“斩”字，带着冰冷的铁血之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
校尉领命而去，背影萧索。
章邯的目光投向道路两旁。枯黄的田野一片荒芜，破败的村落死寂无声，断壁残垣间偶尔能看到几个蜷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的枯槁身影。
饥饿，如同瘟疫，早已蔓延到了军队之外，吞噬着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生机。
“将军…”身旁一个跟随多年的老亲兵，看着章邯沉默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如此下去…军心恐…恐生大变啊。不如…加速进军？直扑陈郡？或许…破城之后…”
“加速？直扑陈郡？”章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河裂开的一道缝隙，“老耿，你看这群人，”他扬鞭虚指身后那望不到头，步履蹒跚的队伍。
“他们拿什么去扑？拿腹中的草根树皮？还是拿手中这些连锄头都不如的‘兵器’？”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亲兵的心底，“陈郡，乃张楚伪王巢穴！吴广、赵戈皆是悍将！城防日夜加固，士气正盛！更有传闻中的…‘雷’助阵！”章邯想起细作回报中关于陈郡西门城墙诡异崩塌的描述，眼神更加幽深。
“我等若仓促进逼，无异于驱赶一群饿得眼冒绿光的羊，去冲击一群磨利了爪牙、据守坚城的猛虎！除了在城下堆起更高的尸山，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还能有什么结果？”
老亲兵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褪。是啊，这哪里是去打仗？分明是去送死！
“唯有等。”章邯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凝，透着一丝深深的无奈，“等咸阳的粮秣！等陛下的旨意！等…这二十万囚徒，哪怕能多恢复一丝力气，多凝聚起一点军心！”
他勒住马缰，目光投向西南咸阳的方向。
巍峨的帝都，此刻在他心中，却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囚笼，囚禁着他，也囚禁着这支名为大军，实为累赘的囚徒队伍。
他早已将沿途的困境，军心的浮动，陈郡的虚实，以及最关键的——粮秣告罄，亟待增援的十万火急军情，写成言辞恳切又危机重重的奏报，派快马日夜兼程送往咸阳。
算算时日，奏报早该到了。
可回音呢？
如同石沉大海！
二世皇帝胡亥在干什么？是在阿房宫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还是在赵高的蛊惑下，继续着他“指鹿为马”的把戏？
朝廷衮衮诸公，又有几人真正在意这河东大地上二十万条性命和帝国摇摇欲坠的江山？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章邯的心。
他一生戎马，为大秦征战四方，自问忠心耿耿，临危受命，却落得如此境地！
空有二十万之众，却被饥饿和猜忌的锁链牢牢捆住手脚，动弹不得！
“扎营！”章邯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命令如同冰冷的北风，迅速传遍缓慢行进的队伍。
灰色巨蟒的蠕动终于停了下来，力竭般瘫倒在荒芜的原野上。
无数疲惫的身影就地瘫倒，呻吟声、咳嗽声、因饥饿而发出的腹鸣声交织在一起。
很快，几缕微弱的炊烟在寒风中艰难地升起，带着树皮草根熬煮的苦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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