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微微躬身，送皇帝离去，眼角余光扫过地上仿佛又苍老十岁的李斯，嘴角勾起无人察觉的冰冷弧度。
群臣面面相觑，最终默默散去，无人敢去搀扶那位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
李斯独自跪在冰冷的大殿地板上，良久，才在侍从的心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
他环顾这熟悉无比的宫殿，只觉得四周金碧辉煌的装饰，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帝国的根基正在熊熊烈火中燃烧，而朝堂之上，君臣却仍在醉生梦死，权臣还在争权夺利，甚至不惜踩着他饶尸骨向上爬。
他仿佛看到先皇帝一手缔造，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大厦，正在他眼前，伴随着殿外隐约传来的战报马蹄声，缓缓倾塌。
而他李斯，曾经的设计者和奠基人之一，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甚至自身难保。
殿外的秋风卷入，吹动他花白的胡须和官袍，萧瑟异常。
咸阳宫阙，依旧巍峨，却已掩不住自核心弥漫开来的腐朽与惊惶之气。暗斗惊心，远比前方的烽火，更能摧垮一个王朝的脊梁。
马车在咸阳的街道上辘辘而行，车厢颠簸，却远不及李斯内心的震荡剧烈。
车窗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只留下车内一片压抑的昏暗。他靠在软垫上，双目微闭，眉头却紧紧锁着，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咸阳宫中的一幕幕，尤其是胡亥那失望乃至厌弃的眼神，以及赵高那看似谦卑实则诛心的言语，一遍遍刺戳着他的神经。
“年老智昏…不堪驱策…”皇帝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屈辱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他李斯，辅佐始皇帝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废分封，立郡县，奠定大秦万世基业的帝国丞相，竟落得如此评价？
颠簸中，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过去。
那是何等波澜壮阔的岁月！始皇帝嬴政，雄才大略，意志如铁的君王，目光所及，便是大秦锐士兵锋所指。
在陛下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一切艰难险阻都仿佛只是磨刀石。
他李斯虽也需揣摩上意，但进言献策，只要于国有利，总能得到倾听甚至采纳。君臣合力，虽时有争执，目标却始终清晰——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
那时的朝堂，何曾有过赵高这等阉宦弄权，指鹿为马的空间？始皇帝的威严，足以让任何心怀鬼胎之辈噤若寒蝉。
想到此，一阵尖锐的悔恨猛地攫住了李斯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是啊…赵高…若不是当年自己与赵高合谋，篡改遗诏，赐死扶苏，拥立胡亥…又怎会有今日之局？他本以为胡亥年少易于控制，能延续法家治国之道，保全自己的权位和理念。
万万没想到，竟是亲手打开了一个未知魔盒，放出了赵高这头贪婪的恶兽，也将葬送鳞国的未来。
“为法家谋仕途，也是为我自己…”李斯在心底无声地辩解着，试图安抚那啃噬内心的悔意。
法家学，严刑峻法，尊君集权，这是他毕生的信仰和政治蓝图。
他害怕公子扶苏上位后会偏向儒家，宽刑省法，那样他毕生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选择胡亥，选择与赵高合作，何尝不是一种绝望下的政治赌博？
只是，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马车缓缓停下，丞相府到了。李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那个深沉难测的帝国丞相应有的威严姿态，在家仆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步入府邸，那份刻意维持的威严在看到迎上来的家人时，不由得软化了几分，却也沉淀为难以言的忧虑。
长子李由在外带兵，如今烽烟四起，也不知安危如何。其余几个儿子，皆无官职在身，平日只知享乐，并无多少真才实学，难堪大任，更别提在这乱世中自立门户，支撑门庭了。
想到此处，李斯心中便是一阵涩然。
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个窈窕的身影上。那是他最的女儿，李姒，年方二八，正值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她不像兄长们那般庸碌，也不似深闺女子那般怯懦，生得明眸皓齿，性格活泼灵动，却又知书达理，聪慧可人，是他晚年最大的慰藉。
“父亲回来了。”
李姒轻盈地上前，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细心替他拂去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朝会辛苦了，厨下备了您爱喝的羹汤。”
看着女儿真无邪，全然不知外界风雨的模样，李斯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但同时，危机感冰水般浇下。姒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在太平盛世，以他丞相之尊，必当为她挑选一位才华出众，门当户对的佳婿，风光大嫁。
可现在呢？帝国危机四伏，朝堂暗流涌动，皇帝对他日渐疏远，赵高虎视眈眈。他自身尚且如履薄冰，不知何时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又如何敢大张旗鼓地为女儿择婿？万一所托非人，或是联姻反而成为政敌攻击的借口，岂不是害了她？
“姒儿…”
李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手，“为父不饿，你先去吧，为父有些事要处理。”
李姒乖巧地应了一声，虽看出父亲心事重重，却也不多问，翩然离去。
看着女儿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李斯脸上的温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他独自步入书房，屏退左右。
咸阳宫的政事，胡亥的指责，赵高的步步紧逼，家族的未来，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赵高今日能当众刮走他的权，明日就能罗织罪名将他置于死地。
胡亥早已被蛊惑，对他失去了信任和耐心。一旦失势，等待他和李家的，绝对是灭顶之灾。赵高的狠辣，他再清楚不过。
他必须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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