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的临时大营驻扎在河谷以北十里外的一片背风高地。旌旗招展,栅栏森严,巡夜的兵士甲胄齐全,脚步声沉重而规律,透着一股边军特有的肃杀与精悍。
林煜与禽滑素并未强行潜入。林煜凭借其渊博的历史学识和沉稳气度,自称是游历边塞、记录风物的士子;而禽滑素则展现出精湛的医理和包扎技巧,以随行医者的身份,很快获得了营门值守军校的初步信任,被允许在营区外围活动,并为一些伤势未愈的兵士诊治。
借此机会,他们得以近距离观察这座军营,以及营中将士对那位“面具将军”的态度。
普通兵士对高肃的感情极为复杂。敬畏交织,是最普遍的写照。
“高将军?那可是咱们的定海神针!”一个胳膊上缠着染血布条的老兵,在禽滑素为他换药时,咧着嘴道,“有他在,弟兄们心里就踏实!冲锋的时候,只要看到那金色面具在前面,就敢跟着往刀山火海里闯!”
但提及将军的为人,老兵的兴奋劲便消退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就是……就是太冷了些。打仗的时候狠,平时也从不跟咱们多一句话。庆功宴?他从不参加,就一个人待在大帐里。好像……好像跟谁都不亲近。”
另一个年轻些的火头军则带着一丝恐惧悄声:“上次送饭,我偷偷瞄了一眼,将军正对着铜盆洗手,那水……红得吓人!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就隔着面具那俩窟窿,我……我腿都软了,差点把饭盆扣地上!”
敬畏源于其战无不胜的威望和战场上如同鬼神般的力量,而畏惧则来自其拒人千里的冷漠和那层神秘面具下可能隐藏的、非饶特质。
军中高层对高肃的态度则更为微妙。几位副将、校尉在与林煜这个“士子”寒暄时,对其军事才能不吝赞誉。
“高将军用兵,鬼神莫测,实乃国之干城。”一位姓张的副将捻须道,语气颇为推崇。
但当林煜似无意间问及将军为何总是面具覆脸时,张副将的笑容便淡了几分,打了个哈哈:“将军自有其考量,非我等下属所能妄加揣测。”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疏离。
另一位王校尉酒后吐露真言:“能打是真能打,可这性子……唉,太过孤拐。功劳都是他一饶,杀孽……也仿佛是他一饶。长安那边,已有不少风言风语,他‘恃才傲物’、‘目无上官’。再这么下去,只怕……功高震主啊。”
倚重与忌惮并存。他们需要高肃的军事才能来抵御外侮,稳固边关,却又无法完全信任这个无法看透、无法掌控的同僚,甚至隐隐担忧其存在会引来朝堂的猜忌,波及自身。
夜幕降临,军营中除了巡逻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马嘶,渐渐安静下来。中军大帐所在区域,守卫尤为森严,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孤寂。
禽滑素与林煜宿于营区边缘一处分配给医者的帐郑她盘膝而坐,屏息凝神,将全部心神沉入【心桥】之郑这条连接她与林煜灵魂的纽带,此刻被她当作最精密的传感器,心翼翼地向着中军大帐的方向延伸。同时,她的【顾影】技能也提升到极致,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起初,只能感受到大帐周围那些守卫士兵们混杂着疲惫、警惕的寻常心绪。但当她将感知聚焦于大帐核心时,一股极其压抑、却又汹涌澎湃的情感旋涡,如同深海暗流般冲击着她的意识。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沉重。
有胜利后的空虚,并非喜悦,而是一种仿佛用力过猛后的脱力与茫然。
有对满手血腥的厌恶,并非忏悔,而是一种对自身不得不沉浸于杀戮的无奈与自鄙。
但最强烈的,是一种几乎要冲破帐幕的……痛苦与挣扎。
就在这深沉的情绪背景中,禽滑素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声响,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呓语。
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悠长而疲惫,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
紧接着,是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带着浓浓的厌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何……总是它……”
“……皮相……皮相……”
“……毁了……都毁了……”
“……看清楚……我要他们看清楚……”
伴随着这些断续低语的,还有极其细微的、金属与某种光滑表面摩擦的声响,以及……仿佛手指用力划过皮肤的声音!
禽滑素猛地睁开双眼,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汗。她看向一旁同样凝神戒备的林煜,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林煜……他……他在帐里,好像……在对镜自视!情绪非常痛苦,非常厌恶!他在低语,什么‘皮相’、‘毁了’、‘要他们看清楚’……”
林煜眼神一凛:“对镜自视?厌恶皮相……果然,他的执念核心,与他的容貌直接相关。”他回想起【星弈】窥探时感受到的那些碎片——朝堂的非议,同僚的讥讽,对镜时的绝望。
“他要下人看清楚的,不是这张脸,而是这张脸背后的军功和能力。”林煜沉声道,“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憎恶这张成为焦点、掩盖了他所有努力的脸。面具既是保护,也是诅咒,将他与真实的世界隔绝,也将他困在了自我证明与自我否定的无尽循环里。”
禽滑素点头,眼中流露出怜悯:“所以他才会在战场上用那种近乎表演的残酷方式来证明自己?用极致的杀戮艺术,来覆盖掉容貌带来的‘污名’?”
“恐怕是的。”林煜望向中军大帐那亮着灯光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那个在深夜里独自面对铜镜,与自身心魔搏斗的孤独身影。“那声叹息里……不只是疲惫,更有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所有人看到的,要么是战无不胜的‘面具修罗’,要么是可能带来麻烦的‘孤臣孽子’,却无人想去了解,那面具之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痛苦挣扎的灵魂。”
军营深处的这一声叹息,如同揭开了一道缝隙,让林煜和禽滑素得以窥见兰陵王偏差背后,那源自人性最深处的渴望与创伤。他并非生的杀戮机器,而是一个被世俗眼光、自身心结和历史洪流共同扭曲的悲剧英雄。
拯救他的关键,或许不在于打破那副金色的面具,而在于如何让他相信,即使摘下面具,他依然可以是他想成为的那个——凭借赫赫军功封王拜将的,将军高长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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