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心那串巨大的、混浊的气泡破裂后，流沙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那只是河底沉积气体的一次偶然释放。但玉笋紧闭的双眸，却在气泡声响起的瞬间，倏然睁开。
来了。
她没有立刻动作，依旧盘膝而坐，神识却如同最敏锐的触须，悄然投向河面。那不是自然的气泡，气泡破裂时带出的气息虽然微弱且瞬间被河水吞噬，但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几乎与这浑浊河水融为一体的“存在副——那是生命的气息，并且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与周围环境高度协调的波动。
摆渡人。薛老三。或者，薛驼子。
他果然在，而且一直在暗中观察。那三条规矩，与其是拒客，不如是一道筛选的门槛，一道为他这古怪脾气和可能面临的麻烦所设的屏障。
玉笋缓缓起身，走到岸边，面朝那气泡冒起的大致方向。暮色四合，对岸的灰影已彻底融入夜色，流沙河变成了一条宽阔无边的、缓慢蠕动的黑暗带子，唯有河面偶尔反射的黯淡光，勾勒出它沉滞的轮廓。
她开口，声音清冽，并不高亢，却凝聚着一丝佛元与冰火道基调和后的奇异穿透力，在这空阔死寂的河岸上传出很远，清晰地送向河心方向：
“薛老三前辈。”
没有回应，只有河风的呜咽和暗流的闷响。
玉笋神色不变，继续开口，语速平稳，字字清晰：
“第一，贫尼已还俗。” 她抬手，轻轻拂过自己光洁的头顶，这个动作没有任何解释，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然。此话半真半假，心境确已远离清规，形貌却依旧是尼。但此刻，她需要给出一个态度，一个破开第一条规矩的理由。
河面依旧沉寂，但玉笋敏锐地感觉到，那隐匿在河心黑暗处的“存在副，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她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身后安置在背阴处的玄真子，继续道：
“第二，背上这位昏迷不醒的，算不得‘嘴碎’。他是——” 她略一沉吟，决定抛出最直接、也最可能触动对方的身份，“他是悬壶一脉的当代灶君。”
“悬壶灶君”四字一出，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
“哗啦——！”
前方约莫数十丈外的河面，原本平缓的浊流骤然向两侧分开，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带起大蓬浑浊的水花！那黑影不大，赫然是一艘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木船，船身窄长，布满修补的痕迹，此刻正随着河水的起伏剧烈摇晃。
而站在船头，手持一根漆黑长篙的，正是那个熟悉的、微微佝偻的身影——薛驼子！
他依旧是那副邋遢模样，破旧衣衫贴在干瘦的身上，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岸上的玉笋，以及她身后阴影里的玄真子。
“放屁！”薛驼子开口就是一声粗鲁的喝骂，长篙在船头重重一顿，船又是一阵摇晃，“老子什么时候欠那老不死的酒了？！那老棺材瓤子，满嘴胡吣……等等！”
他骂到一半，像是突然卡壳，眼睛瞪得更大，目光从玉笋脸上，猛地转到玄真子那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急切：
“你刚才……悬壶灶君？！他……他真的是……”
玉笋不答，只是侧身，让开了些许视线，让薛驼子能更清楚地看到玄真子昏迷中的侧脸，以及他身上那件虽然破损却依旧能辨出道门制式的衣袍。
薛驼子手中的长篙“啪”一声掉在船板上，他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玄真子，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极其复杂的光芒在急速闪烁——惊骇、怀疑、追忆、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激动。
“他……他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薛驼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还有，你刚才，老不死……那老樵夫，他……”
玉笋不等他问完，出邻三句，也是老樵夫留言中的关键：
“第三，薛驼子欠老樵夫一壶酒，这船资，便从酒钱里扣。”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钥匙，彻底打开了薛驼子紧绷的心防。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他弯腰，捡起掉落的黑篙，动作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之前的灵活，显得有些迟滞。
他撑着篙，让破旧的船缓缓靠向那摇摇欲坠的码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玄真子。
船磕碰在腐朽的木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薛驼子不再看玉笋，只是哑着嗓子，飞快地道，语气里已没有了之前的混不吝，只剩下一片凝重的急迫：
“他……他真的找到了‘引火煅烧’的路子？快！快上船！”
他没有问老樵夫在哪，没有问具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在“悬壶灶君”和“引火煅烧”这两个词面前，变得不再重要。他此刻眼里，只有玄真子那副生机微弱的模样。
玉笋不再犹豫，立刻转身，快步走到玄真子身边，动作利落地重新将他背负起来，调整好背架。她能感觉到，薛驼子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压抑着何等剧烈的情绪波动。这位脾气古怪的摆渡人，与悬壶一脉，与玄真子，甚至与那神秘的老樵夫之间，必然有着极深的渊源。
她背着玄真子，稳稳踏上那吱呀作响的破旧码头，向着船走去。
薛驼子已跳到码头上，伸出枯瘦的手，似乎想帮忙扶一下，却又在半途停住，只是紧紧攥着拳头，目光依旧胶着在玄真子脸上，低声急促地催促：“心脚下，这木头糟了……快些，这流沙河入夜后更不太平……”
玉笋心地踏上了摇晃的船。船身比看起来还要狭窄，坐下两人已显拥挤。薛驼子紧随其后跳上船尾，黑篙一点码头木桩，船便灵巧地荡离了岸边，滑入那深沉粘稠的浊流之郑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流沙河变成一片无光的黑暗。只有船破开的水声，以及薛驼子那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回荡在死寂的河面上。
渡河，开始了。而更多的疑问与未知，也随着这船，一同驶入了前方的黑暗。
喜欢贫尼戒不掉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贫尼戒不掉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