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堡的春，来得总比关内晚上许多。已是三月，城头垛口的残雪方才消融殆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墙砖，被去岁战火熏燎的痕迹犹在，如同勇士身上未能褪尽的伤疤。然而，这座北疆王国的中枢，却并未因严寒的退却而显得慵懒，反而透着一股愈发精悍、锐利的气息。
城池比一年前扩大了一圈，新筑的城墙更高更厚，城外原本狼藉的战场已被清理，显露出新垦田地的雏形。街道之上，车马辚辚，商旅往来，操着不同口音的士卒与民众摩肩接踵，虽面容大多带着北地风霜磨砺出的粗糙，眼神里却有一种难得的安定与期盼。市集的喧嚣，工坊的叮当，校场的操练号子，混杂在一起，谱成一曲生机勃勃却又隐含金戈之音的王城交响。
王宫（由原中枢议事厅扩建而成）之内，气氛却与外间的喧腾截然不同。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着最后一缕倒春寒。北疆王凌风身着玄色常服，未戴王冠，仅以一根玉簪束发，负手立于那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型疆域图前。他的身形似乎比一年前更显挺拔，肩背的线条也愈发硬朗，只是眉宇间沉淀的凝重，也更深了几分。
云娜坐在下首，面前的长案上堆满了各式卷宗与信笺。她依旧是那一身素净衣裙，容颜清丽，只是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疲惫，显示着统筹内外情报的重担并不轻松。龙升威、李全忠、刘义虎、闫紫灵、金耀灿等核心将领分列两侧，释武尊亦在座，众人皆沉默不语，目光随着凌风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各地春耕已陆续开始，屯田司报，若无大的灾，今岁秋粮可望增收三成。”凌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与西域、高丽的商路也已重新打通，换回了我们急需的优良铁矿石和战马。工巧营禀报，新一批的斩马锏和破甲弩已配发至各主力营。”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朔城”（原京城）的位置敲了敲：“看起来，一切都在向好。”
刘义虎性子最急，忍不住嚷道：“大王，既然兵精粮足，咱们何不主动打出去？老是等着万破那老贼来攻，忒也憋屈！”
李全忠虽未话，却也微微颔首，显然亦有此意。
凌风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云娜身上：“云娜，你把近日汇总的情报，与诸位听听。”
云娜站起身，拿起一份整理好的文书，声音清晰而冷静：“诸位将军，表面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根据我们安插在各方，尤其是朔城及边境的暗桩，近三个月拼死传回的零散信息汇总，有以下几点值得高度警惕。”
“其一，资金异动。万破近半年来，以‘修缮宫室’、‘犒赏三军’为名，向江南、中原等地加征了数轮重税，所得金银，有相当一部分并未入库，而是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流向北方。数额之巨，远超寻常。”
“其二，部落异动。塞外五大部落，苍狼、血狼、秃鹫、飞鹰、黑熊，其首领或重要人物，近半年内都曾以‘朝贡’或‘贸易’为名，秘密进入过朔城。尤其是与我们有过节的呼延卓旧部血狼部，以及以贪婪着称的秃鹫部，活动最为频繁。”
“其三，降将聚拢。一年前投靠万破的马震山、孙涛、刘智勇等人，并未如外界所传那般被闲置。马震山已被正式任命为渤洲副节度使，虽无实权，却可接触部分军务文书，麾下马元旺正在秘密训练士卒；孙涛为渗洲先锋营参军，以其对铁山堡旧制的了解，正在协助伪朝兵部修订北疆边境的舆图；刘智勇为澎洲副指挥使，其麾下陈景文、陈景武兄弟，一文一武，据正在其家乡澎洲秘密招募、操练兵马。”
一条条信息从云娜口中吐出，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湖面，让厅内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氛瞬间凝滞。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被串联起来后，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
龙升威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声道：“重金贿赂部落，启用熟知我北疆内情的降将……万破这是要效仿去年旧事，再次联合外力，并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而且规模会远超上次！”金耀灿补充道，脸色凝重，“五大部落若同时出兵，其兵力恐不下十万骑！再加上伪朝中央军和马元旺这些带路党……”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的暗桩被亲卫引入，他风尘仆仆，面带菜色，显然历经艰险。他跪倒在地，声音沙哑急促：“启禀大王，云娜大人！人自朔城传来紧急消息！三日前，伪朝大将军、保山侯万震廷，于朔风台大宴五大部落使者，席间……席间伪帝万破亲自出席，并与五大部落歃血为盟，约定秋高马肥之时，共……共伐北疆！誓要……踏平铁山堡！”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最终的消息被证实，王宫之内依旧陷入了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刘义虎猛地一拍大腿，怒道：“妈的！果然来了！这次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凌风抬手，止住了众饶议论纷纷。他走到殿中央，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疆域图，手指缓缓划过北疆那漫长而曲折的边境线。
“一年休养生息，换来兵精粮足，非是为偏安一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万破弑君篡位，荼毒下，其罪罄竹难书！他与部落勾结，引狼入室，更乃国贼行径！此战，已非我北疆存亡之战，更是下正朔与奸邪，光明与黑暗之战！”
他转过身，面对着他忠诚的臣属与将领，玄色王袍无风自动，一股凛然的王者气势弥漫开来。
“他欲倾力来攻，那我便在这北疆千里山川之间，为他备好一座巨大的坟冢！传令下去！”
“北疆全境，即日起，进入最高战备！”
“各边关要隘，加固城防，广蓄粮草，多备守城器械！”
“各军主力，加紧操练，熟悉新配发之军械！”
“工巧营，全力运转，确保军械供应无虞！”
“云娜，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渠道，严密监控敌军一切动向，尤其是五大部落兵马集结的具体时间、路线！”
“龙升威，统筹全局防务，制定应对预案！”
“李全忠、刘义虎、闫紫灵、金耀灿，尔等即刻返回各自防区，整军备战！”
一条条指令，清晰、果断、迅速，如同战鼓擂响，驱散了因强敌将至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仇敌忾、誓死一战的决绝之气。
“诸位，”凌风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孔，声音沉凝如铁，“万破自以为能凭借兵势与阴谋，一举碾碎我等。但他忘了，我北疆军民，是用血与火铸就的脊梁！这北疆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忠魂的热血！他要战，那便战！让这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成为我北疆王业，最坚实的奠基！”
“愿随大王，死战到底！”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杀气冲霄而起，穿透王宫，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下的巨大风暴，已然在北疆的上空，凝聚起第一片浓重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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