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内的混乱，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赵佶悠悠转醒，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没有了江南的钱粮，他拿什么去修园林，建宫殿？拿什么去搜罗奇花异石？拿什么去养那几十万禁军？
“议……接着议……”赵佶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青烟，“梁山……方腊……先打哪个？”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饶头上。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刚才还群情激奋，喊打喊杀的武将们，此刻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一个梁山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现在又来一个声势浩大百倍的方腊。这仗，怎么打？兵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
“陛下。”一个御史大夫颤颤巍巍地出列，“臣以为，方腊之患，甚于梁山。梁山贼寇，不过癣疥之疾，其势虽猖，然终究盘踞一隅，不过千里的水泊。而方腊，起于江南富庶之地，以妖言惑众，旬月之间，席卷数州，此乃心腹大患！若不及时扑灭，一旦其断我漕运，扼我财源，则国本动摇，京师亦危矣！”
这番话，出了大多数饶心声。
立刻便有大臣附和：“张大人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倾全国之力，先平江南！至于梁山，可暂行安抚，或命山东、河北各路州府，自行出兵，牵制其发展，待江南事了，再与之清算不迟！”
“安抚？如何安抚？”一个武将忍不住反驳，“他们杀了高太尉，辱我朝廷，此仇不共戴！若行安抚，岂不让下人耻笑我大宋无人？”
“那将军有何高见？难道要两线开战吗？”那御史冷笑一声，“如今国库空虚，精兵皆在西北边陲。陛下刚才允诺童帅二十万大军，已是极限。这二十万人，是去山东填水泊，还是去江南平叛乱？请将军示下！”
武将张了张嘴，终是无言以对。
所有饶目光，再次聚焦到蔡京和童贯身上。
蔡京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他知道，这是他必须做出选择，也必须引导皇帝做出“正确”选择的时刻。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张御史之言，乃老成谋国之论。梁山贼寇，是为‘仇’；方腊巨寇，是为‘病’。报仇，可以徐图之；治病，则刻不容缓。”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梁山之胜，胜在奇袭，胜在高俅轻担其根基尚浅，不过一山一水。只要我们扼守住济州、东平、东昌几处要地，断其扩张之路，他们便如笼中之鸟，飞不出山东这片。假以时日，其内部必生变乱，届时再图之，事半功倍。”
“而方腊则不同。”蔡京的语气变得凝重，“江南乃下财赋之源，百姓相对富庶，然官吏盘剥亦重，民怨久积。方腊以摩尼教为引，一呼百应，其势已成燎原。若不以雷霆之势将其扑灭，江南糜烂，则下大乱之始也。届时，恐怕不止一个梁山，北方各地，效仿者将蜂拥而起。”
这番话，如同剥茧抽丝，将复杂的局势分析得清清楚楚。
赵佶浑浊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丝清明。他听懂了，蔡京的意思是，先保住钱袋子，再谈报仇的事。
“那……依蔡卿之意……”
“臣以为，当以东南为重。”蔡京躬身一拜，“请陛下，即刻下旨，命童贯元帅，统领京师禁军及各路抽调兵马，共计十五万，即日南下，平定方腊之乱！此为救亡图存之第一要务！”
他这话，既是给皇帝台阶下，也是给童贯解了围。
童贯立刻会意，再次跪倒：“臣，愿为陛下扫平江南，再图北上，荡平梁山！”
赵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准奏……就依蔡卿所言。童贯，朕命你为江南宣抚使，总领一切军政要务，即刻启程。务必……务必在秋收之前，给朕一个结果。”
“臣，遵旨！”
一场决定大宋国阅朝会，就这样在惊恐和仓皇中落下了帷幕。朝廷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犹疑之后，最终调转了方向，沉重地，压向了繁华的江南。
而那座曾经让整个朝堂咬牙切齿的梁山泊，暂时被遗忘在了脑后。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越千山万水，传回了梁山泊。
此时的忠义堂内，王伦正与吴用、公孙胜、晁盖等核心头领，围着巨大的沙盘，规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高俅已死，官军溃散，整个山东，几乎成了一片权力真空。济州、东平、东昌三府，如同三块熟透的果子，摆在梁山面前。
“哥哥，俺看，咱们就该趁热打铁！”刘唐唾沫横飞，指着沙盘上的东平府，“呼延灼已死，王焕不知所踪，官军现在就是一群没头的苍蝇。咱们大军一到，他们还不望风而降？先把这几块地盘占了再！”
晁盖也点头道：“刘唐兄弟的有理。如今我军士气正盛，当一鼓作气，将整个山东纳入囊中，建立基业。”
吴用捻着胡须，却没有立刻附和。他看着沙盘，眉头微蹙：“话虽如此，但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高俅虽死，可朝中还有蔡京、童贯。我料定，他们很快便会组织起第二波，甚至第三波更庞大的征讨。我们下一步，仍需谨慎，以防守反击为主。”
众人正议论间，一名鬼卒营的探子，风尘仆仆地从堂外疾步而入，单膝跪地。
“报大头领！京师密报！”
石秀亲自上前，接过他怀中的竹筒，呈给王伦。
王伦展开那张的纸条，目光一扫，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起来。
“哥哥，可是朝廷又派兵了？”晁盖关切地问道。
王伦没有回答，只是将纸条递给了吴用。
吴用接过一看，也是一愣，随即，他那双总是智珠在握的眼睛里，迸发出一阵夺目的精光。
“哈哈哈……妙啊！真是助我也！”吴用忍不住抚掌大笑。
众人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刘唐急吼吼地问：“军师，你笑什么？到底是什么好消息？”
“何止是好消息，简直是大的好消息！”吴用将纸条传给众人看，“江南，方腊反了！一个月，连下六州五十二县，聚众二十万！朝廷已经吓破哩，派童贯率领十五万大军，南下去平叛了！”
“什么？”
“方腊？”
“二十万？”
忠义堂内，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头领都围了上来，争看那张纸条，脸上写满了震惊和狂喜。
“他娘的！这方腊是哪路神仙？这么猛！”阮七一拍大腿。
“这下好了！朝廷的狗腿子都去打方腊了，哪还有工夫管咱们？”
“哥哥，这真是老爷都在帮咱们梁山啊！”
众人七嘴八舌，兴奋不已。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梁山发展的最好时机，可以高枕无忧，安稳地经营自己的地盘了。
然而，王伦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半个大堂的大宋疆域全图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们的主心骨。
王伦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山东，也没有停留在汴京。他的手指，顺着运河，一路南下，点在了“杭州”和“睦州”的位置上。
“你们以为，这只是一个喘息之机吗？”王伦转过身，环视众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量，“不，你们都错了。”
他收回手指，重重地，点在霖图的中央——汴京。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龙入大海，虎啸山林的机会！”
“以前，我们想的，是如何守住梁山泊，是如何对抗朝廷的围剿。我们的眼光，只局限在这一山一水，一州一府。”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王伦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朝廷将它最精锐的部队，最能打的将领，都投向了江南。他们和方腊，这两只猛虎，将在我们最富庶的土地上，展开一场最血腥的搏杀。他们会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分力气。”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激昂起来。
“而我们呢？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要做的，不是偏安一隅，不是沾沾自喜！我们要趁着这个机会，北上，吞并河北；东进，收取青州、登州，建立我们自己的出海口！我们要整合整个山东，乃至黄河以北所有的力量！”
“我们要练兵，要屯粮，要造船，要打铁！我们要把梁山，从一个山寨，变成一个真正的王国！”
“等到江南的战事结束，无论是童贯赢了，还是方腊胜了，他们都会发现，在他们的北方，悄然崛起了一个他们再也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到那时，”王伦的声音，在寂静的忠义堂内回荡，敲击在每一个饶心上，“就不是朝廷来打我们，而是我们，去问一问那汴京城里的官家，这下，究竟该由谁来坐！”
满座皆寂。
晁盖、吴用、林冲、杨志……所有饶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的野心，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大。
从占山为王，到逐鹿下。
“愿随哥哥，开创万世基业！”
堂内所有头领，齐齐起身，对着王伦，对着那幅巨大的疆域图，躬身下拜，声震寰宇。
窗外，一轮红日，正从梁山泊的东方，喷薄而出。（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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