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病床的金属支架在嗡鸣。
不是幻觉。沈雪梅的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床沿钢管上，掌心能清晰感觉到那细微却连绵不断的震颤。震颤的频率很低，沉在骨头里，像有无数细的铁砂在管壁内部摩擦滚动。床头那盏昏黄的灯，灯罩边缘积攒的灰尘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法忽视的韵律向下簌簌飘落。
王海躺在那里，眼皮下的眼球在急速地、无规则地颤动。每一次颤动都牵扯着脖颈上溃烂的绷带边缘，渗出新的、混着组织液的暗黄脓血。他的呼吸短促而浅，胸腔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喉管深处发出一种持续的、如同老旧风箱漏气的嘶嘶声。沈雪梅用沾了消毒水的棉签试图擦拭他嘴角干涸的血沫，棉签刚触到皮肤——
嗡！
那低沉的震颤骤然加剧！床架发出一声清晰的金属呻吟！王海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不是有意识的动作，而是纯粹的、被无形力量强行拉扯的痉挛！绷带下溃烂的皮肤瞬间撕裂，暗红的血和浑浊的脓液混合着涌出！他大张着嘴，喉咙里那嘶嘶的漏气声被一种尖锐到非饶、如同金属片刮擦玻璃的“嗞——！”声取代！眼球在眼眶里疯狂上翻，只剩下浑浊的眼白！
“王海哥！”沈雪梅失声尖叫，扑上去想按住他剧烈抽搐的身体。
“别碰！”陆文婷的声音像冰锥刺破混乱。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床边，手里紧握着那个敞开的铝饭海饭盒内壁，那片被碘化钾染成诡异蓝绿的灰膜，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淡黄光晕！光芒随着王海身体的每一次剧烈抽搐而明灭闪烁！
陆文婷猛地将饭盒翻转，狠狠扣在床头柜上！灰膜紧贴冰冷的金属柜面。她抓起旁边一个沉重的玻璃药瓶，用瓶底狠狠砸向饭盒底部！
哐！
金属撞击的闷响在病房里炸开！饭盒被砸得凹下去一大块！紧贴柜面的灰膜受到剧烈冲击和挤压——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水泡破裂的声响！灰膜表面瞬间崩开无数细密的裂纹！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金属腥和腐烂甜香的腥气猛地爆发出来！与此同时，王海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砸回床垫！喉管里那尖锐的刮擦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微弱断续的抽气。床架的嗡鸣也骤然减弱，如同退潮。
沈雪梅惊魂未定地看着柜面上那个被砸扁的饭盒，又看看暂时平静下来的王海，嘴唇哆嗦着：“那……那东西……在吸他？！”
陆文婷的手指死死抠在药瓶冰冷的玻璃壁上，指节发白。她的目光越过王海抽搐后死寂的脸，越过窗外灰暗的空，死死钉在工业区西面那片被巨大烟囱统治的、永远笼罩在灰黄尘霾下的空。
“不是吸。”她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层下挤出来，“是共振。菌丝……成了弦。”
她猛地指向柜面上那崩裂的灰膜残骸。在刚才那毁灭性的挤压下，碎裂的膜片边缘，无数断裂的菌丝如同被强行扯断的琴弦，在碘化钾残留液和渗出的脓血混合物中微微卷曲、颤抖。一些极细微的、如同金属碎屑般的反光点，正牢牢镶嵌在断裂的菌丝末端，随着残膜的微弱震颤而闪烁。
“它们富集的重金属粒子……是配重块！是共鸣腔！”陆文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整个菌群网络……就是一张铺在他血肉里的……生物竖琴！刚才……是有人……在远处……拨动了同一根弦！”
她的视线如同淬火的钢针，刺向工业区深处，刺向那片浊黄光晕曾经升腾又诡异地凝固的方向——太平电子烟作坊！那里，必然有一个更庞大、更精密的“琴箱”！王海体内的菌群，只是那巨大网络中一根被强行绷紧、随时会崩断的……血弦！
浊黄的强光如同粘稠的脓液，灌满了冷凝塔巨大的腹腔。空气灼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金属腥甜与生物腐败混合的恶臭。脚下深渊中，那黑色培养箱如同魔巢的心脏，在狂暴的低频震动中散发着持续而稳定的高热辐射。包裹它的菌毯在热力蒸腾下疯狂地蠕动、沸腾，无数黄绿色的光点在菌丝间膨胀、爆裂，每一次微的死亡都释放出微弱的电灼刺痛和更浓烈的腥气，仿佛亿万灵魂被那冰冷的钢铁子宫无情吞噬。
赵红英紧贴在冰冷滑腻的塔壁凹陷处，身体如同融入了锈蚀的钢铁。每一次呼吸都心翼翼，吸入的空气带着灼烧肺叶的刺痛。铁护板下的手臂伤痕处，那高频灼赡烙印与脚下深渊传来的、越来越强的低频律动产生了毁灭性的共鸣。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臂骨疯狂穿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护板内缝隙里残留的金属粉末，正在这双重频率的撕扯下发出高频惊悚的嗡鸣和碰撞！
入口处，那个高大的人影如同铁铸的门神，堵死了唯一的退路。他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缓慢而精准地扫视着下方沸腾的黄光深渊。赵红英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滑过自己藏身的塔壁凹陷时，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他按在门框内侧金属面板上的那只大手纹丝不动，压缩气体喷射的嗤嗤声早已停止，只留下浓重的化学消毒剂气味在灼热的空气中沉淀。
他在等。等一个确认。或者，等一个……引爆的信号。
赵红英的指尖，死死捏着臂甲内侧那枚冰凉的金属凸起——昨夜从苏联手钻上掰断、又被她磨得尖锐如钉的实心短轴残端！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锚点。
脚下深渊的震动陡然加剧！如同巨兽被激怒的咆哮！黑色培养箱底部与菌毯接触的区域，沸腾的菌丝猛地向上喷涌起一股浑浊的黄绿色气浪！气浪中夹杂着无数闪烁的微光点和更细密的金属粉尘！整个塔腹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压缩，发出沉闷的爆鸣！
就在这能量喷发的顶点——
嗡——嘤——！！！
一道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尖锐、如同亿万根钢针同时刮擦头骨的高频啸叫，毫无征兆地从塔外某个方向猛地撕裂空气，狠狠贯入冷凝塔内部！声音的来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毁灭气息！
是太平电子烟作坊方向！孙胖子那台失控的“血焊条”被强行催动到了极限！
高频啸音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塔内沸腾的能量场上！
轰！！！
整个冷凝塔内部空间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拳击中！覆盖在巨大管道和塔壁上的厚重菌毯瞬间被掀起一层粘稠的“浪涛”！无数断裂的发光菌丝和粘稠的胶质物如同暴雨般泼洒下来！深渊核心处，那黑色培养箱在狂暴的冲击下猛地向后位移了寸许！包裹它的菌毯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缝隙！缝隙深处，一点刺目的、如同熔融金属核心般的炽白光芒瞬间泄露出来！一股远超之前所有热滥灼热气浪猛地喷涌而出！
堵在入口处的高大人影身体猛地一晃！他那双冰冷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惊愕！随即是暴怒！他按在门框面板上的大手猛地发力，似乎要启动某种更强的防御或反击机制！
就是现在！
赵红英全身的肌肉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塔壁凹陷的阴影中猛地释放！她的身影不是跃出，而是贴着滑腻的塔壁，如同一条无声的壁虎，向着下方沸腾的深渊——那刚刚被高频冲击撕开的、暴露了炽白核心的菌毯裂缝——疾速滑坠！沉重的铁护板刮擦着粘稠的菌毯和锈蚀的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狂暴的声浪和能量乱流中微不足道！
她的目标清晰无比——那道缝隙！那道通往“心脏”核心的裂口！
入口处的高大人影瞬间发现了她的异动！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怒吼从他防尘口罩下爆发！他不再理会门框面板，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扑出，试图拦截那道疾速下坠的身影！沉重的工具箱被他抡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砸向赵红英滑坠的轨迹！
赵红英根本不去看那呼啸而来的致命重击！她的全部意志和力量都灌注在右臂！在身体滑至那道炽白裂缝正上方的瞬间，她的右臂如同蓄满力量的攻城锤，带着全身下坠的势能，狠狠向裂缝深处那点刺目的炽白核心——捣去！
臂甲上那道昨夜熔穿的紫黑孔洞，正对着下方！孔洞边缘残留的莲蓉焦渣和金属粉末，在狂暴的能量场中疯狂摩擦、升温！
她的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臂甲内侧那枚磨尖的钢钉残端，狠狠刺入了护板那道灼热的伤痕边缘——刺入了昨夜高频过载后最脆弱、也最敏感的能量烙印点！
嗤——！！！
尖锐的钢钉刺入滚烫金属的瞬间，一股微弱的、带着皮肉焦糊味的青烟冒起！紧接着——
嗡——嘤——！！！！
一道比孙胖子作坊里传出的啸音更加凝聚、更加尖锐、如同将昨夜那枚自造炸弹所有毁灭性能量压缩成一道死亡射线的超高频脉冲，猛地从臂甲那道伤痕孔洞知—爆射而出！直刺下方裂缝深处那点炽白的核心！
蓝白色的、近乎实质化的高频能量束，如同死神的矛尖，瞬间贯穿了粘稠蠕动的菌毯，狠狠扎进了黑色培养箱暴露出的炽白裂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
没有惊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噗”。
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脓血的囊肿被瞬间刺破。
黑色培养箱那坚硬的工程塑胶外壳，以被能量束贯穿的点为中心，无声无息地……熔塌了下去！不是碎裂，而是像高温下的蜡像般软化、流淌！炽白的光芒瞬间被翻滚涌出的、粘稠如同岩浆的黄绿色胶质物淹没！那胶质物散发着无法形容的、混合了强酸、金属熔液和生物组织彻底腐败的终极恶臭！
整个沸腾的菌毯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和能量，疯狂蠕动的势头骤然僵死！覆盖其上的亿万黄绿光点如同被集体掐灭的蜡烛，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培养箱熔塌处涌出的粘稠“岩浆”还在缓缓流淌，散发着微弱的、濒死的余热和恶臭。
入口处扑来的高大身影，抡起的工具箱僵在半空。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深渊中那熔塌的核心，瞳孔深处第一次映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茫然。
赵红英的身体重重砸在下方一堆因菌毯僵死而暴露出来的、冰冷坚硬的废弃冷凝管上！铁护板撞击金属的巨响在死寂的塔腹中回荡。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但她右手五指，依旧死死抠在臂甲那道滚烫的伤痕边缘，指尖被钢钉和灼热金属共同割裂，鲜血顺着护板滑腻的表面，滴落在下方冰冷的管道上，发出微弱的“嗒、嗒”声。
浊黄的光熄灭了。只有深渊熔塌核心处那缓缓流淌的粘稠物，还散发着地狱余烬般的微光。塔外，凝固的警笛红光依旧。但太平电子烟作坊方向那狂暴的高频啸音，也如同被掐断喉咙般，彻底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
蛇口医院隔离病房的灯，不再震颤。
王海的身体彻底瘫软在病床上，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棉絮的破布偶。脖颈绷带下涌出的不再是脓血，而是一种粘稠的、半透明的、带着奇异胶质感的淡黄色液体，缓慢地浸润着纱布。喉管里那嘶嘶的漏气声微弱到几乎消失，只剩下间隔极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微弱抽吸。
沈雪梅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沾满了那淡黄的粘液，微微颤抖。她看着柜面上那个被砸得彻底变形的铝饭海饭盒内壁上，那片崩裂的灰膜残骸，此刻如同彻底失去水分的苔藓，干枯、卷曲，上面镶嵌的金属碎屑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一片死寂的灰黑。
陆文婷站在窗边，背对着病房。她的目光穿透玻璃，穿透工业区上空永远不散的尘霾，死死锁住太平电子烟作坊的方向。那里，凝固的警灯红光之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细的口子，渗出的血珠边缘，沾上了一点极其微的、从崩裂灰膜上弹起的黑色碎屑。
碎屑粘在血珠上，一动不动。
陆文婷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轻轻拂过那点碎屑。
没有静电的麻痒。
没有能量的悸动。
只有死亡般的冰冷和沉寂。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血的伤口。鲜血从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晕开一片暗红。
窗外的空，铅云低垂。工业区西面，巨大的烟囱依旧喷吐着灰黄的烟柱。但在那烟柱之下，在无数厂房构成的钢铁丛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又或者，有什么更庞大、更沉默的东西，刚刚被那贯穿深渊的一击……真正惊醒。
死寂的病房里，只有王海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抽吸声，在粘稠的空气中，留下最后一丝活物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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