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冰冷尘土，粗暴地打在城隍庙歪斜的门框上，发出噼啪碎响。殿内清扫出的死寂尘埃碎屑被风揉动，散出陈旧腐朽的土腥。李茂青枯槁的身子被风推得微微一晃，他拄着那柄粗硬的竹扫帚，脚底像生着根，牢牢踩在冰冷的碎砖地上。更深了，庙宇投下的巨大阴影将整片废墟浸透，沉入一片似能吞噬一切的玄黑。连星月的光都吝啬于施舍分毫。
静。死一般的寂静盘踞在每一寸剥落的彩绘、每一道朽木的裂隙、每一块冰冷的砖石之间。
一种并非源自寒风，更幽深、更粘稠的阴冷，如同地底涌出的无形之水，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浸透了李茂青的骨缝。没有风动，破败窗棂上残留的、已被灰尘糊死的薄纸碎片，却轻轻颤抖起来。那颤抖很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
李茂青的背脊挺得笔直，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凝结的寒光无声转动，穿透殿内的浓沉黑暗，锁向那破败的神龛深处——那尊被厚重灰尘覆盖的城隍金身泥塑。灰尘下，神像的面目只剩一片模糊的、近乎无情的灰暗轮廓。
就在他的目光触及那片灰暗的刹那——
嗡… …
一声极轻微、如同腐朽琴弦在最深处拨动引起的共鸣余韵，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殿宇间荡漾开！其声非人非物，却直透魂魄！
那盘踞在神龛深处的死寂灰尘，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活物，毫无征兆地开始簌簌滚动、剥落！剥落的灰尘后方，并非泥土本色，而是一片流动闪烁、变幻不定的诡异光泽！先是闪烁着令人心旌摇曳的璀璨金黄，如同流动的金沙熔岩；忽而化作深沉、令人窒息的墨翠；瞬息又化作纯粹得刺目的赤红！
光影扭曲翻腾，在破败的神龛之上竟凝聚成一袭流光溢彩、华美得不可思议的宫装！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如同活物垂挂流淌，裙摆上金丝细绣的凤凰展翅欲飞，尾羽散落如星！一只纤纤玉手从翻腾的光雾衣袖中缓缓探出，柔若无骨，指尖蔻丹如血，衬着那变幻的光泽，仿佛由最纯净的玉石精魄雕成！那手姿态曼妙绝伦，带着无穷尽的风情与诱惑，朝着李茂青的方向，轻轻一摘—
“公子……”
一个无法分辨源头的、糅杂了千般缠绵、万种媚惑的声音，毫无阻碍地钻入李茂青的耳孔深处！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仿佛集合了此前河底沉尸的阴冷怨怼、旧日窗下美人泣诉的哀婉凄迷，更融入了一种令人灵魂酥醉、心甘情愿沉沦的无上魅惑！
“看这繁华落烬……看这富贵荣华……皆系于一念之间……”声音如醇酒，浸透了靡靡之音，“何苦自缚于这破瓦寒窑？随我来，金阶玉殿…温柔软帐…香泽玉露…只待君……尽享……”
那玉手轻轻一翻！光影流转，掌心凭空浮现出一枚赤红欲滴、散发着致命香甜的硕大樱桃，朝李茂青递来，指尖蔻丹几乎要触及他的鼻尖！
同一刹那，李茂青身后的殿门阴影深处！一股无可抗拒的、饱含着毁灭与堕落气息的深暗气流猛地冲撞而来！气流中传来低吼！如同千万饱含血泪的死者齐声哀嚎，又似无数受尽折磨的灵魂在深渊绝域中疯狂撕咬！那是直接倾轧灵魂的绝望风暴！冰冷刺骨！恶臭浓郁！
“沉沦！沉沦于我！撕碎你的伪善！拥抱你的本欲！”
两面夹击！前是极乐堂的靡靡召唤！后是无间地狱的绝望拉扯！要将他的灵魂在这堂与地狱的夹缝间，彻底碾成齑粉！
李茂青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炼狱风眼！狂风撕扯！冰火交煎！剧烈的痛苦让他的意识都扭曲模糊起来！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躲避身后的黑暗风暴，身体却被前方那致命的、温柔蚀骨的玉指和香甜的樱桃死死吸引！脚步竟在剧痛与魅惑中，不由自主地朝那神龛方向微动了半寸！
这极其微的移动牵动了全身！胸腔深处未愈的冻伤猛如钢刀绞扭！一阵足以令人晕厥的剧痛让他浑身骤然一僵！
就在这身体僵直、心神剧痛晃动的电光石火之间——
他的视线穿过眼前翻腾扭曲的华彩光雾！越过那只完美得毫无瑕疵的玉手！死死钉在那玉手指尖后方一点——
神龛深处，那剥落了尘灰的“神像”本身！
那张泥胎模糊的脸！那双原本该是低垂悲悯或威严审判的眼！此刻在摇曳的、迷离变幻的光影遮掩下，竟是微微上挑着的！
眼角细微的弧度，被诡谲的光线放大、扭曲，渗透出一种……纯粹的、与悲悯威严绝不相容的……刻骨的、贪婪的嘲弄！
尤其那只没有握着朱果的、本该垂落的“神”之手！其姿态根本不像执掌生死簿的无常笔握！更不像抚慰苍生的慈悲印！那是一个……极其隐晦……却绝无差错的……一种捏着香饵、欲引鱼上钩的……手指轻捻的动作！
如同最拙劣的皮影戏里，操纵着人偶的歹毒傀儡线！
这细微到极处的破绽，如同一道劈开混沌的无声惊雷！瞬间击碎了所有迷障！
李茂青的喘息猛地一窒！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连同眼前那噬魂的靡靡魔音，刹那褪色！
轰——！
一股绝然不同的、由内而外的力量，并非愤怒的灼烧，而是一种……冰冷坚硬到了极致、仿佛沉积亿万年的底层寒铁骤然爆发的沉凝气魄！由他那双深陷的、此刻凝固如两颗沉入万载冰湖底心最深处寒星的眸子里，轰然爆射！
那目光锐利！肃杀！带着洞穿一切虚妄后的冰冷绝念！死死钉在神龛深处、那片扭曲光芒背后那双贪婪而邪恶的眼睛！
“妖孽！” 一声沉喝如同平地惊雷！李茂青的声音嘶哑破裂，喉咙间还带着咳血后的腥甜，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万年霜雪的铁钉，冰冷沉重地砸向那片幻影：
“驱役死者怨戾！幻化神佛庄严！窃取香火以污秽神位！引凡人欲念坠地狱火窟！汝这孽畜！罪孽滔！何以还敢在此装神弄鬼！”
喝问声中，他那原本几乎被魅惑牵引前移的身体，不仅没有后退分毫，反而因这沉喝猛地向前踏出沉重一步！
“砰！”
破旧的布鞋狠狠踏在满地碎砖碎石上！鞋底爆裂的脆响在死寂殿宇中如同炸响的战鼓！他踏住身前刚被扫帚推拢、尚未清除出去、兀自散发着衰腐和灰尘气息的土灰堆！枯瘦佝偻的身形在这一刻拔地而起！如同枯藤老树爆发出的最后一道不屈惊雷！手中紧握的粗硬竹扫帚——那扫尽了庙堂腐物的家伙，猛地高高抡起！
那柄边缘粗糙如锉刀的大扫帚，带着他全身仅存、此刻却如同燃尽一切污秽的决绝之力，裹挟着积年的污垢尘埃，撕裂凝固的空气，发出凄厉短促的破风声！
“破！” 炸雷般的吼声与扫帚破空之声同时炸响！
那刚猛狂烈到了极点的扫帚影，并非砸向幻境中那流转生辉的华美宫装玉手，而是以玉石俱焚的威势，狠狠撞向神龛深处那片盘踞在泥胎脸上的、翻腾流转的妖异光泽！
扫帚的实体！蕴藏了驱邪镇祟本能的粗硬竹篾！挟带着地上坟冢般被清扫出的污秽尘土的陈腐之气！凝聚了一个人斩断魔障后最为决绝的心念之光！
刺啦——轰——！！
难以形容的破碎撕裂声在黑暗中炸开！如同最精美的琉璃与最污秽的泥淖同时被投入岩浆核心！
那璀璨如金玉流动的宫装光影、那只柔荑凝脂的玉手、那颗芬芳诱饶朱果、连同身后咆哮的绝望风暴……在这凝聚了生民驱秽除垢意志的破旧扫帚一击之下，如同烈日下的妖雾冰雹！轰然爆碎！瓦解！四散迸溅！
无数碎裂的光斑如同燃烧的磷火，混杂着碎裂的诅咒哀嚎声，在这狭窄的庙宇中尖啸穿梭！烟尘秽气裹挟着被砸碎的妖异光点冲而起！
“呃啊——！”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充满了极度痛苦与滔狂怒、更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极端错愕的尖啸，如同亿万碎裂的玻璃渣同时刮擦铁皮！猛地从爆裂的光雾中心炸响！那声音并非源自凡人，却饱含着非饶怨毒与暴戾！
光雾碎片中，一点最为惨烈的、猩红中浸透着一线恶毒暗金的影子猛地炸起！那影子扭曲不定，瞬间显出一只巨大狐形的狰狞轮廓——毛发斑驳肮脏，口吻尖锐滴涎，一双血眼撕裂到极限，射出焚尽一切的怨毒！它怨毒地、死死地瞪了李茂青一眼，如同要将这不屈凡饶魂魄印记刻入永恒的诅咒深渊！
但那庞大扭曲的猩红暗金狐影，仅仅显现了不足一瞬——
嗡！
那插在角落、坍塌腐朽的破旧功德箱深处——那曾吸尽无数凡民虔诚与绝望的木箱裂隙里！陡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虚无罅隙！一股冰冷、沉凝、无可抗拒的拉扯力量瞬间捕捉住那爆碎的猩金狐影！
“吼——！！”
那狐影发出最后一声惊怒交加、却又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恐惧的凄厉嘶鸣，整个身影如同被无形巨手拖拽，唰地一下没入功德箱的黑暗裂隙深处，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裂隙瞬间弥合！功德箱依旧坍塌、腐朽、死寂。
时间像是被冻结了漫长的一瞬。
殿内弥漫的烟尘缓缓沉落。冰冷的夜风终于重新灌入空荡破败的门洞，发出呜呜的、仿佛呜咽般的空响。
唯有神龛深处，那泥胎模糊的脸孔之上、双眼下方那道未被烟尘彻底覆盖的湿痕，在稀薄的夜光下，反射着水渍的微光，无声地、缓缓地流淌、滑落。
李茂青的身体晃了晃。手中粗硬的扫帚“哐当”一声脱手落地，砸在冰冷的砖地上。他靠着冰凉的墙角土壁缓缓滑坐下去，背脊的骨头抵着粗糙的泥皮，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孤冷如同寒星的光，似乎随着身体的滑落黯淡了些许，却依旧倔强地凝聚着。无声的疲惫潮水般席卷而来，但他微微仰起的、布满汗水和污痕的脸上，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点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窗棂缝隙间，压城的浓黑之中，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初春暖意的灰白，如同亘古寒冰下悄然破开的裂缝，悄然渗透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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