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岁稔·槐香满庭
霜降那日的晨雾裹着桂香漫进柳林村。李老汉蹲在老槐树下，用枯枝拨弄着树根旁的土——他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星君该收麦种了。此刻扒开松软的腐叶，果然看见泥土里埋着几十粒金黄的麦种，每粒都裹着层薄霜，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
爹，您又在和槐树话？阿绣拎着竹篮从田埂走来，裙角沾着新收的稻穗。她发间别着朵老槐树的白花，那是今早新开的，花瓣里仍能看见极的星纹，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
李老汉直起腰，掌心的麦种在指缝间滚圆：你星君爷爷的，好麦种要等霜降后才肯露头。他望着远处翻涌的金黄麦浪，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霜降的清晨——太爷爷也是这样蹲在槐树下，把最后半袋麦种埋进土里，留着，等最冷时再发芽。
晒谷场上热闹得像煮沸的粥。王猎户家的野兔堆成山，刘婶的腌菜坛排了半里地，连最刁嘴的赵财主家媳妇都端来碗桂花糕，这是用星君赐的甜泉水和的。阿绣蹲在供桌边，往陶碗里添新麦粉——那是她今早五更起来磨的，筛了七遍，连半粒麸皮都没剩。
起乐！
唢呐声比去年更响。阿绣穿着月白棉衫，辫梢系着用麦秆编的红绳。她捧着最大的麦饼往云梯方向走，饼里的芝麻簌簌落进供碗，竟在碗底拼出朵完整的麦穗——和去年夏至时一模一样。
吉时已到。
星君的声音裹着桂香飘来。李老汉抬头，九盏琉璃灯从云层里垂下来，灯芯里的金粉凝成霜花模样，落下来时竟不化，落在供桌上便成了细的银粒。云梯上站着个穿月白裙的丫头，梳着双丫髻，腕间系着红绳——不是阿绣，是谁？
阿绣？李老汉揉了揉眼。那丫头转过脸，眉眼竟和阿绣七八岁时一模一样，连左边酒窝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她捧着个雕花锦盒，盒盖上刻着麦穗与星纹，正是李家祖传的样式。
友，该你收礼了。星君的声音混在风里。阿绣（或者像阿绣的姑娘）打开锦盒，里面躺着粒麦种——不是普通的麦种，麦粒上竟刻着细若蚊足的字，麦芒是半透明的，像用月光凝成的。
这是百年善种。星君踏云而下，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供桌上的桂花糕飘起来，你祖父埋下的善念，你父亲传递的温暖，你亲手种下的烟火，都在这粒种子里。他转向李老汉，当年你太爷爷埋下的，是你爷爷的命；你爷爷埋下的，是你爹的命；你埋下的，是这方圆百里的命。
阿绣（丫头）突然扑进李老汉怀里。她的体温和记忆里阿绣时候一模一样，带着灶膛里的暖，带着麦香，带着老槐树下的风。爷爷，她仰起脸，我梦见奶奶了。她惜物台上的碎瓷片，是她当年陪嫁的碗；她老母鸡下的星纹蛋，是她亲手孵的；她...她忽然指着村东头，
所有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村东头的李氏祠堂前，不知何时立起棵槐树。树干上缠着红绳，树下摆着惜物台——不是去年的旧物，是新收的：王猎户送的狐狸皮（是白虎坐骑今年又送了只的），刘婶攒的碎瓷片（原是她孙女儿摔的糖碗），赵财主家送的半截雕花梁柱（是祖宅翻修时拆的）。
这是...明轩的主意？李老汉想起上个月送走的孙子。那孩子中了进士，却不肯留在京城，非要回柳林村当县令，要学爷爷，把每一粒米都当种子。
是他，也是你们。星君的声音里带着欣慰，善念从来不是一个饶事，是一代传一代的火种。他抬手，百年善种突然发芽，嫩绿的芽尖穿透麦壳，在风里舒展成伞，这粒种子会跟着你们的善念走，明年去东边的旱村，后年去西边的穷寨，后年...去更远的地方。
暮色渐浓时，云船掠过老槐树。阿绣（丫头）突然拽李老汉的衣角：爷爷，我要回去了。她指了指上的云，星君爷爷，人间烟火要自己守着，神仙...只能偶尔来送送种子。
李老汉摸了摸她的头，像当年摸阿绣那样。他看见丫头腕间的红绳，和自己怀里那根一般模样——是阿绣去年亲手编的，要给未来的阿绣留个记号。
等等！阿绣（现实中的）捧着碗新麦粥追过来，这是给您的，加了桂花蜜！丫头接过碗，喝了一口，眼睛弯成月牙：和奶奶熬的一样甜。
云船消失在暮色里时，老槐树的白花突然落了。不是零星几片，是铺盖地的白，像下了场细雪。李老汉蹲下身，捡起片花瓣——里面竟裹着粒麦种，麦芒上还沾着桂花香。
爷爷，这是什么？阿绣（现实中的）凑过来。李老汉把麦种递给她：是星君留的礼物，也是我们的根。
村东头的李氏祠堂里，李明轩正带着衙役种槐树。他挽着裤脚，手里的树苗是今早从老槐树上折的枝桠，沾着新鲜的泥土。这树要种在每家每户门口，他对衙役，树洞里要塞块碎瓷片，树下要摆惜物台——记住，越破的东西，越要摆在显眼处。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几个不点儿正追着只花蝴蝶跑，蝴蝶的翅脉间流动着麦穗的金纹。李明轩望着那蝴蝶，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明轩啊，记住，地不贪多，只要人肯把每一粒米都当种子，把每一片瓦都当屋檐。
夜凉了。李老汉坐在槐树下，阿绣依偎在他身边。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干物燥，心火烛的吆喝混着麦香，飘得很远。阿绣指着树洞里的碎瓷片：爷爷，这是王猎户送的狐狸皮裹着的。李老汉点头：这是刘婶送的，是她孙女儿的周岁碗。阿绣又指着块缺角的瓦：这是赵财主送的，是祖宅的门槛砖。
他们都在学我们。李老汉笑了，学着把破的、旧的、不值钱的，都当宝贝收着。他摸出怀里的百年善种，芽尖已经长了寸许，你星君爷爷得对，善念从来不是什么大事，是晨起时给老母鸡撒把米，是路过井台时给蚂蚁搭座桥，是把碎聊饼渣分给路过的雀儿。
阿绣忽然指着空。月亮升起来了，老槐树的白花在月光下闪着银辉，每片花瓣里都藏着粒麦种，每粒麦种都刻着的字。风掠过树梢，捎来若有若无的麦香，混着桂香，混着新米的香，混着人间所有温暖的香。
爷爷，阿绣轻声，我觉得...星君爷爷没走。他在麦种里，在槐树里，在每粒被好好收着的碎米里。李老汉摸了摸她的头，望向满村的灯火。那里有李明轩在敲梆子巡夜，有王猎户在给狐狸喂饼渣，有刘婶在给孙女儿讲麦种的故事，有赵财主在给穷汉送米——所有人都在学着，把日子过成诗，把善意种成花。
霜降的夜很凉，但柳林村的灯火很暖。李老汉知道，这不是结束。就像星君的，地是个大厨房，人间是最香的灶膛。而他们，不过是这场盛宴里，最普通的端盘人——但就是这些普通人，用每一粒米、每一片瓦、每一声呼唤，把日子熬成了最甜的粥，把岁月煮成了最香的饭。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阿绣靠着祖父的肩，慢慢闭上了眼。她梦见自己在云端奔跑，脚下是漫的麦浪，每粒麦种都刻着人间的名字：有李老汉的名字，有她自己的名字，有李明轩的名字，有王猎户、刘婶、赵财主的名字，甚至有那只瘸腿狐狸、断腿母鸡、花蝴蝶的名字。
原来，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霖宴席上的宾客。而这宴席，从来不会散——因为人间永远有新的麦种要埋，新的善念要生，新的故事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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