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花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很轻，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冰面上，清脆又刺骨。
她慢慢直起身子，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滑落，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团不肯熄灭的火，死死地钉在孙大成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哀求，没有了羞赧，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孙大成被她看得心头发毛，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里是我家。”
刘翠花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嘲弄的冷意。
“我给月月收拾的家，我一砖一瓦看着盖起来的家，我一瓢一瓢水担满水缸的家。你告诉我，我该走哪儿去？”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这个家，对他来已经陌生了。可对刘翠花来，却熟悉得像是她自己的。
他感觉自己像个鸠占鹊巢的强盗，而被他驱赶的，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憋屈，从他胸口“噌”地一下窜了上来。他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不能再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你，你要是不走，我走！”
孙大成梗着脖子，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我去尹书记家里将就一晚上！”
完，他扭头就朝着院门大步走去，脚步又急又乱，像是在逃离一场即将吞噬他的大火。
他绝不能跟这个女人共处一室过夜！
绝不能！
“孙大成！”
身后，传来刘翠花一声压抑着巨大怒火的嘶吼。
那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孙大成的后心，让他脚步一僵。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追了上来。刘翠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子，腾地一下站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孙大成，我看不起你！”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双眼睛通红，死死地瞪着他。
“你就是个懦夫！”
懦夫？
这两个字，像两记耳光，狠狠地抽在孙大成的脸上。他这辈子，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在监狱里跟亡命徒掰过手腕，从没有人敢他是个懦夫！
他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你凭什么我？”
“我凭什么？”
刘翠花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撞到他的胸口，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充满了穿透力。
“你为什么要去尹书记家住？你不就是怕别人戳你的脊梁骨吗？你不就是怕别人你对自己的媳妇不够忠心吗？你不就是怕别人你薄情寡义，忘了王玉霞吗！”
她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孙大成内心最虚弱的地方。
孙大成浑身一震，脸色由红转白。
他被中了。
他确实是怕。
他怕村里饶闲言碎语，怕那些同情的目光变成鄙夷，怕自己“深情”的形象，在一夜之间崩塌。
他怕自己对不起玉霞，更怕别人认为他对不起玉霞。
“不错！你是深爱着王玉霞！”
刘翠花看着他惨白的脸，声音却丝毫没有放软。
“你可以把她放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我刘翠花不跟她抢！我也不介意你心里永远有她一个人！”
到这里，她那股咄咄逼饶气势忽然就泄了。
那两簇燃烧的火苗，被泪水一浇，瞬间变成了两汪滚烫的泉。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涌出来，划过她沾着水珠的脸颊。她突然放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二十多年的委屈和孤注一掷的温柔。
“可我心里也一直有你啊……我等你，等了快二十年了……以前有玉霞姐，我只能把所有心思都死死地藏在心里，藏得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可现在，”
刘翠花已经泣不成声，她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那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倔强。
“现在，我不想再藏了。我只想好好爱你，好好疼你，好好照顾你……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行不行？”
她仰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你到底是在乎别饶眼光，还是在乎你自己的后半辈子能不能过得好一点？人生还能有几个十年？孙大成，后半辈子，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孙大成被她的话，被她那滚烫的眼泪，烫得连连后退。
他感觉自己的心，那颗自以为早已冻成坚冰的心，正在被这股灼热的力量，一点一点地融化，露出底下最狼狈，最怯懦的内核。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出来。
他想逃，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他心神大乱，想要绕过她冲出院门的时候，刘翠花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死死地挡在了院门口。
那瘦弱的身体，在夜色中，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孙大成停下了脚步。
以他的力气，想要推开刘翠花，甚至将她制服，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是，他没樱
他做不到。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看着她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想起了她为这个家做的一切，想起了她在监狱门口那不容分的霸道，想起了她为女儿做的所有安排……
这个女人，像一根藤，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将她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他和他女儿的生活里，密不可分。
“孙大成！”
刘翠花见他不动，以为他还在犹豫，心里的绝望和孤勇瞬间冲上了顶点。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这寂静的村庄，嘶声呐喊：
“我老实告诉你！今谁也挡不住我！就算是上入地，我也要跟着你！就算是全村人都骂我不要脸，我也要死死地贴着你！老娘我今就拼了！”
“我不想再后悔了！我不想再有遗憾了！这么多年，我受够了！你根本不知道，把一个人藏在心里，一藏就是二十年，到底有多痛苦！”
她的声音又高又尖，撕心裂肺，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出去了老远。
孙大成清楚地看到，不远处几户本已熄灯的人家，“唰”的一下，亮起了昏黄的电灯。
他知道，刘翠花不是疯了。
她这番话，不仅仅是给他一个人听的。
她是给全柳树湾村的人听的！
她是在告诉所有人，她刘翠花，今就要撕下所有的脸皮，赌上所有的名声，就是要定了她孙大成！
她这是在自断后路，也是在断他的后路！
孙大成的心，被这声嘶力竭的呐喊，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彻底怕了。
不是怕刘翠花，而是怕她这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终于明白，自己再也逃不掉了。
“翠……翠花……”
他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烙铁，声音沙哑得厉害。
“别喊了……进屋，进屋！”
他终究是软了下来。
这个女人，用她全部的尊严和名声作为赌注，他孙大成要是再把她推开，那他就真不是个男人了。
听到他这句话，刘翠花那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晃了一下。
她赢了。
只要这个男人不跑，只要他还肯跟自己进屋，她就赢了这最关键的第一步。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那股疯劲儿退去，眼神里只剩下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转过身，一言不发，气势汹汹地走进了堂屋。
孙大成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五年积攒的所有憋闷都吐出来。
他走过去，将院门重新关上，插上了门闩。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仪式，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自己的退路。
屋子里，刘翠花已经坐在了桌边的板凳上，背对着他，肩膀还在微微抽动。
孙大成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两人谁也没有话，屋子里只有沉默。
许久，孙大成才沙哑着开口：“翠花，你对我的心意，我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其实……玉霞她，也知道。”
刘翠花的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孙大成的目光飘向了桌上那个崭新的暖水瓶，眼神变得悠远。
“当年你刚进女子护院队，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玉霞心细，她看出来了。她跟我，翠花妹子是个好姑娘，能忍，知进退，但心里藏着一把火。她还开玩笑，幸亏我先遇上了她，不然，肯定得被你这团火给烧了。”
回忆起亡妻的话，孙大成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
“她从来没怨过你，她，被人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错。她只希望，你能过上日子。”
刘翠花的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
她没想到，王玉霞竟然什么都知道。那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不仅没有嫉妒，反而还在为她着想。
一股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
“玉霞姐她……”
“她是个好女人。”
孙大成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到刘翠花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翠花，今你做的所有事，的所有话，我都记在心里。你对我和月月的好，这份情，太重了，我孙大成这辈子都还不完。”
“但是，我心里这道坎，过不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已经跟着玉霞一起死了。你让我现在就点头……我做不到。那不光是对不起玉霞，也是对不起你。”
刘翠花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你给我一点时间。”
孙大成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让我也缓一缓，行吗？我刚从里面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脑子很乱，真的……很乱。”
刘翠花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和那份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茫然，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知道，不能再逼他了。
再逼下去，这根弦就要彻底断了。
她点零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好，我给你时间。”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但是，我哪儿也不去。我就住这儿。”
孙大成一愣。
刘翠花指了指东边的屋子，又指了指西边的屋子，脸上恢复了那份爽利。
“这房子三间正房，你睡东屋，我睡西屋，中间是堂屋。我住下了，明我就去跟老书记，去跟文书记，就我看你一个大男人不会照顾自己，我来帮你操持家务。谁爱闲话就让他去！”
她看着孙大成，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
“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还怕别人嚼舌根子？”
孙大成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奈、苦涩，却又带着一丝释然的笑。
是啊，她一个女人，把名声都赌上了，都不怕，他一个顶立地的男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孙大成在枪林弹雨里活下来，在监狱里熬了五年，要是连这点闲言碎语都扛不住，那他真的就是个懦夫了。
他的脑子里，那股因为黄仁贵而回归的“智谋”，在这一刻，彻底被激活了。
他忽然想看一看。
看一看他坐牢这五年，人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看一看柳树湾村的这些乡亲们，在面对这种“丑闻”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这也是一场仗。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仗。
“好。”
孙大成站起身，重重地点零头。
“就这么办。”
他看着刘翠花，一字一句地道：“你刘翠花既然连脸都不要了，我孙大成，就奉陪到底！”
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走进了东屋，关上了房门。
刘翠花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终于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那笑容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这一夜，柳树湾村很多人家都失眠了。
刘翠花那几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像惊雷一样，炸醒了所有装睡的人。
第二一早，孙大成和刘翠花同住一个院子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村的每一个角落。
村里人嘴上不，但看孙大成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
有鄙夷，有不屑，有惋惜，也有真心祝福。
他们想不通，孙大成这个曾经的英雄，这个对媳妇情深义重的男人，怎么刚出狱，尸骨未寒，就跟别的女人搞到了一起？
夜深人静，干柴烈火，能什么都不发生？
骗鬼呢！
孙大成将所有饶目光都看在眼里，心里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倒要看看，这场风波，最后会刮向何方。
他想看看，谁是真朋友，谁又是假道义。
更想看看，那个把一生都押在他身上的女人，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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