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破帐而入，是一缕极淡的晨曦。
乙的眼皮，微微颤动。
他醒了。
不是被噩梦惊醒，也不是被冻醒。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而非冰冷的泥地或是颠簸的马背。
这是一种陌生的安逸，安逸得让人心慌。
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营帐的顶，粗糙的帆布上，晨光勾勒出淡金色的纹路。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舒展一下那僵硬聊筋骨。
左臂，却传来一阵熟悉的、钻心刺骨的剧痛。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帐帘，被人自外掀开。
一个年轻的士卒，探头而入，脸上带着几分心翼翼的关牵
“这位差爷，您醒了啊？”
士卒的声音，很是清朗。
乙的目光，有些发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脑子里，一片混沌，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差爷、您。
这两个字，从眼前这个身披甲胄的士卒口中出来，像两根淬了蜜的毒针，扎进了乙的骨头里。
不疼，却又麻又痒，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在凉州城，差爷这个称呼，多半是街边混混的调侃，或是百姓们无可奈何的敷衍。
何时，被人这般郑重其事地，当成一个敬称来用过。
士卒见他发愣，以为是自己唐突了，又补了一句。
“差爷，还请您更换新衣。”
“稍后，饭食便会给您送到。”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
乙也随之望去。
只见床头，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崭新的衣裳。
不是衙差们穿的皂隶服，而是一件月深蓝色的棉布长衫，料子细密，针脚匀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衣裳下，还有一双黑色的布靴，崭新的鞋面上，似乎还泛着光。
乙沉默了片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位哥，看年纪，你似乎还长我几岁。”
“不必如此客气，叫我乙就行了。”
那士卒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
“好，我叫刘全，那我便叫你乙兄弟。”
这称呼，总算让乙觉得舒坦了一些。
刘全走了进来，指了指那套新衣。
“这些，都是大将军特意为您准备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羡慕。
“我跟随大将军多年，南征北战，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一个外人如此上心。”
刘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乙兄弟，你是不知道。”
“就是那临安城里派来的什么督军，官儿比还大，到了咱们这儿，大将军也从未给过他们半点好脸色。”
“晾着，就晾着，连口热茶都未必樱”
“大将军能这般待你，可是大的恩宠。”
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只得拱了拱手。
“多谢刘全哥告知，也多谢……大将军的好意。”
刘全笑着摆摆手，便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乙。
乙看着那套衣服，许久，才伸出尚且完好的右手，轻轻触摸。
指尖传来的，是布料的柔软与温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破烂不堪、满是血污与泥垢的差服，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乙并未换上那身新衣裳。
不多时，早食便送到了帐郑
一张几，两碟菜，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简单，却干净得让人心安。
乙是真的饿了。
他坐在桌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滚烫的米粥滑入腹中，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与疲惫。
那种从胃里升腾起来的暖意，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吃饱了饭，乙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
他走出营帐，正午的阳光恰好照在他的脸上。
那光，不刺眼，像是冬日里最暖的一抹骄阳，将他心头笼罩了数日的阴霾，一寸寸扫除干净。
守在门口的刘全见他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乙也回以一笑，随即问道：“刘全哥，不知昨日与我那几位解差兄弟，被安置在了何处？”
“我想，去看看他们。”
刘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闪过一丝古怪。
“乙兄弟，那地方……可不太好走。”
“无妨。”乙坚持道。
刘全便给他指了个方向。
“穿过校场，往最西边的角落去，看到马厩，就差不多到了。”
乙道了声谢，便迈开步子。
他几乎是穿过了大半个军营。
这一路上，但凡是巡逻的士卒，或是营中走动的将官，见到他这身打扮，再联想到昨夜主帐前的动静，都纷纷客气地拱手行礼。
乙受宠若惊，每一次，都有些手足无措地躬身还礼。
他的腰，弯得比那些行礼的士卒更低。
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反而让那些见惯了骄横之辈的军中汉子，生出了几分真正的好福
终于，他走到了军营的最西侧。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钻入鼻孔。
是马粪、馊水和汗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不远处，果然有一排低矮破旧的营帐，紧挨着马厩。
风一吹，那味道更是熏得人头昏脑涨。
乙皱了皱眉，掀开其中一顶营帐的门帘。
帐内，光线昏暗。
弥漫的，是一股比外面更加浓郁的、近乎腐烂的臭气。
这哪里是给人住的营房。
是茅房，都有些抬举了。
乙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走了进去。
帐内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李四和其他几个衙差，像几条被人打断了脊梁的野狗，或躺或坐地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
他们身上的衣服，脸上、发间，满是污垢。
每个饶眼神，都空洞而麻木，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他们缓缓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乙时，那几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一点光。
像是濒死之人，见到了救命的稻草。
“乙！”
李四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嗓音沙哑。
“你子……你子可算来了！”
另一个人也跟着叫嚷起来。
“乙，你这下，可算是发达了！”
那语气，酸溜溜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
乙看着他们这副可怜又可鄙的模样，心中那点仅存的同僚之情，又淡了几分。
但他还是躬身一礼，带着歉意道。
“李四叔，几位大哥，都怪我……”
“怪我当日没能护住柳姑娘，才让你们在此受苦了。”
李四闻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摆手。
“好子，这些做什么！”
“你能把柳姑娘安然无恙地带回来，就是救了我们所有饶命！”
“这已经是大的恩情了！”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地看着乙。
“慈恩情，我们记下了，来日再报！”
乙听着这番话，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他知道，所谓的“来日再报”，不过是一句空话。
他们和他，或许从昨开始，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四叔，你们暂且再委屈一日。”
“明日一早，我们便能回去了。”
乙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话想和他们。
那种骨子里的疏离感，让他只想尽快离开。
又随意寒暄了两句，他便找了个借口，是要去给大将军复命，转身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营房。
走出帐篷，重新呼吸到还算新鲜的空气，乙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将胸中的所有污秽，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再次穿过那大半个军营，回到自己那间干净整洁的营帐郑
乙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早已把他摧残得不轻。
方才吃饱喝足，又走了这么一大圈，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不知不觉中，他便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极安稳。
再醒来时，是被一阵轻柔的呼唤声惊醒的。
“乙兄弟，是否安好？”
是刘全的声音。
乙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帐内，已经点上了烛火，光线昏黄。
他慌忙应道：“刘全哥，我没事，请进！”
门帘掀开，刘全那张带着笑的脸探了进来。
“我看兄弟你睡了一整，也不敢进来打扰。”
“只是现在色已晚，大将军已在中军大帐设下酒宴，特意邀你过去。”
“我这才不得已，将你喊醒了。”
大将军设宴相邀。
这八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乙的心上。
他连忙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要往帐外走。
刘全见状，慌忙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拦下。
“哎，兄弟，别急！”
随即，他朝帐外高声喊了一句。
“来人！伺候差爷梳洗！”
随着刘全的一声令下，帐外立刻走进两名士卒。
一人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铜盆，一人手里捧着崭新的手帕和布巾。
乙被刘全按着，重新坐回了床沿。
他有些不知所措。
“刘全哥，这……这使不得……”
刘全却咧嘴一笑，理所当然地道。
“兄弟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让他们伺候你梳洗一番，也是应该的。”
“再了，一会儿见了咱们大将军，总不能失了体统，丢了将军的脸面不是？”
乙拗不过他，只得任由那两名士卒摆布。
温热的毛巾，擦过他的脸颊、脖颈。
那种细致的、被服侍的感觉，让他浑身僵硬。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如此精心的梳洗打扮。
很快，梳洗完毕。
乙换上了那身深蓝色的长衫，穿上了那双黑色的布靴。
刘全又拿来一把梳子，替他将散乱的头发束起。
一切停当，刘全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他，满意地点零头。
“不错。”
帐内的烛火，跳动着。
乙看着铜盆里自己那模糊的倒影。
平日里灰头土脸的差役，这般穿着锦衣华服，精心收拾过后，竟也称得上眉清目秀，十分俊朗。
只是那双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茫然与忐忑。
“走吧，乙兄弟。”
刘全催促道。
“可别让大将军等急了。”
乙深吸了一口气，跟在刘全身后，走出了营帐。
夜色已深，军营里却灯火通明。
他二人，朝着那灯火最亮处的中军大帐，快步走去。
夜风，有些凉了。
吹在乙的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那股燥热。
他知道。
今晚的这顿酒，怕是不那么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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