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秋，黄河水落下滩岸，留下一片细平的沙床，像给大地铺了张洁净宣纸。
这午后，公社大院忽然响起锣鼓，大红横幅高高挂——迎国庆文体汇演。
文化站站长王老大亲自把通知送到陈家庄，嗓门洪亮：老陈，这回可轮到你给咱公社露脸了！
消息在村里炸开。有人兴奋，有人嘀咕——上次知青告状才压下去，这回又上台，不怕再扣帽子？
陈祖望却笑：正名的时候到了。躲，永远理不直；练，才能气自壮。
他当场应下，回村挑了20名青年，连夜在打谷场排阵。勺柄剑作指挥棍，红线在灯光下划出一个个圆，像把黑夜也搅成太极图。
表演定在公社操场。
台子简易：两辆卡车拼成形，上铺木板，再盖军绿色帆布。背景是手绘安门，阳光下鲜红耀眼。
台下可容两千人，四乡八村闻讯，扶老携幼，比过年还热闹。
陈祖望把节目排成三部：起势入场，中段玉女穿梭对练，收势六封四闭造型。
音乐无锣鼓，他用黄河涛声配节拍——两台录音机，一盘录河水，一盘录风声，剪成四分钟循环，取名《黄河呼吸》。
录音机由赵卫国提供，他如今是公社企业办主任，腰包鼓了，嗓门也亮：放心用，弄坏了我再捐！
排练最难的是玉女穿梭。此式需两人对练，步如织梭，身似游龙，一送一接，一引一进，错半个拍就撞个满怀。
陈祖望把学员按身高配对，又画字线，要求脚踏十字，身走圆弧；目随指尖，气沉丹田。
白练，夜里也练，月光把十字线照成银白色，脚步一错，线便模糊，他干脆用石灰重撒，再练。半月下来，十字线被踩成深沟，像给打谷场刻上巨大的太极纹。
9月30日，晴，微风。
操场四周彩旗猎猎，鼓号队吹得山响。
陈祖望带队提前一个时辰到场，赤足踩沙，适应木板弹性。学员统一着装：蓝布短裤、月白对襟褂，胸口用红线绣太极图，乃王寡妇带七名妇女连夜赶成。鞋是她做的千层底，软而轻，落地无声。
表演排第六，前节目是学腰鼓、社办厂大合唱。
轮到太极，帷幕拉开，录音机先送出河水声——哗——哗——，像把黄河搬上台。
20名青年分两列，从台角旋入，臂如柳，身似舟，一旋一定，一静一动，涛声与风声交织，观众瞬间安静，只剩呼吸随节奏起伏。
中段玉女穿梭开始。
陈祖望与赵卫国对出，一左一右，一阴一阳。赵卫国左掌前探，右肘后拉，成；陈祖望右掌外捋，左脚后插步，身形一闪，已绕其背，轻触肩胛，如给布机送梭。
两人步伐越来越快，却始终错半肩，不碰不撞，像两股风在同一条峡谷里穿校
石灰十字线在木板下隐现，脚步所过，木板发出轻微，与录音机里的心跳合拍。观众屏息，孩子们瞪大眼，手掌不自觉跟着比划。
最后十秒，陈祖望忽地低喝：20人同时收步，成六封四闭定势：双臂如两扇门，指尖相对，掌心外吐；双膝微屈，尾闾中正；目光穿过指缝，笔直向前。
涛声恰好停在最强一拍，随即风声渐远，像潮水退出滩涂。台上台下，一片寂静，连彩旗也仿佛被定住。
足足3秒，掌声才炸开。先是零星，继而连成山呼海啸，盖过鼓号，盖过录音机。
公社书记老郑站在评委席，两手举过头顶拼命拍，肥胖的脸涨得通红，连声喊：好！好！这就是咱黄河儿女的气魄！
评委里有人声嘀咕：会不会太柔？
老郑立刻回头：柔？刚才堵管涌，他们可是一包一包土往水里扔！这叫外柔内刚！
原来前日暴雨，堤外出现管涌，陈祖望带学员以抱头推山扛包堵口，老郑亲见，此刻脱口而出。旁人闻之，再无异议。
掌声未停，陈祖望已带队鞠躬退场。
帷幕合拢，学员们激动得互相击掌，赵卫国眼眶发红：老陈，我活了40多年，第一次这么露脸！
陈祖望笑而不语，只替他整理歪掉的衣领，像给即将出征的战士扶正头盔。
颁奖仪式随后举校老郑亲自捧来一面锦旗，红底金黄流苏，上绣八个大字——黄河太极，青年雄风。
他握住陈祖望的手，用力晃：县里正提倡全民健身，你们这项目，柔中带刚，老少皆宜，明年代表咱公社去地区汇演！罢，转身对观众大喊，大家，好不好？
好——！两千条嗓子汇成一条声浪，滚过操场，滚向远处的黄河滩，惊起一群白鹭。
白鹭掠过空，翅膀在阳光下闪成一片流动的银，像给这条声浪镶上白色的花边。
老郑意犹未尽，又补一句：往后谁再太极是封建，先问问我老郑答不答应！
罢，把锦旗高举过头，面向四乡八村，像宣读一份庄严的宣言。掌声再次爆发，久久不息。
表演结束，人群散去，操场留下无数脚印，像给沙地盖上一层巨大的印章。
陈祖望带队收拾器材，把录音机、电线、石灰盒一一装车。
赵卫国递来一支烟，他摆手，却从兜里摸出那块铜印，对着夕阳看——掌心的疤在日光下泛出暗金，与锦旗的红交相辉映。
他忽然想起前夜练时，铜印微温，老牛凑来舔印，光芒一闪即灭；又想起袁守厚的话：印齐云现，牛影重出。云已现，还会远吗？
学员们围拢，请他讲感受。
他笑，却只一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十年功在哪？在黄河滩，在打谷场，也在你们自己心里。
罢，挥手指向远处——那里，水雾升起，像给大河披上一层轻纱；纱下，涛声隐隐，如远雷，又如太极起势时那声深沉的呼吸。学员们顺着他手指望去，忽然觉得，刚才的掌声、喝彩、锦旗，都不过是这条大河里的一朵浪花；真正的巨浪，还在前方，等着他们以拳、以心、以青春，去掀动。
车队回村，夜幕已降。
卡车尾灯在土路上一明一灭，像两颗缓缓移动的火星，把黄河太极少年的余音，带向更远的夜色，也带向更亮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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